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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第一章·矿难
      1982年,西北,金营镇日头毒辣得像铁匠铺里烧红的铁块,直直往人天灵盖上砸。老马家的男人扛着十字镐往矿洞走时,裤腿上还沾着昨儿个筛煤渣时的黑灰,在汗湿的布面上洇出深色云团。
      矿洞入口张着黑洞洞的嘴,洞里渗出的风裹着霉味,带着股说不出的腥甜。男人踩着前人踩出的凹槽往下走,头顶的煤油灯忽明忽暗,照亮岩壁上蜿蜒的裂缝,像极了他婆娘眼角新添的细纹。洞深处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混着工友们含混的咒骂,在潮湿的洞壁间撞出回音。
      塌方来得毫无征兆。先是头顶传来细碎的沙粒坠落声,像老天爷在抖落沾满煤灰的裤脚。紧接着整座山发出沉闷的呜咽,岩壁上的裂缝突然活过来,像无数条蚯蚓疯狂扭动。男人还没看清飞来的石块,就被裹着煤灰的气浪掀翻在地。十字镐脱手飞出,在半空划出一道黑亮的弧线。
      他最后看到的,是洞口透进来的那束光被轰然切断。黑暗裹挟着碎岩压下来,将他的惨叫碾成齑粉。洞外的日头依旧毒辣。
      黄土高原的风裹着煤灰,将金营镇的黄昏撕成碎片。老马家身怀六甲的婆娘跌跌撞撞扑到矿洞口时,隆起的腹部像颗随时会炸裂的雷。9 岁的栓女死死攥着娘后襟,指甲几乎掐进娘肿起的皮肉里。救援队的麻绳正像条垂死的巨蟒,在碎石堆里扭曲盘绕,娘的哭嚎比矿洞坍塌时的轰鸣更刺耳,震得栓女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围观者脸上的煤灰簌簌往下掉,混着冷汗在皱纹里犁出一道道黑沟,那些沟痕仿佛是刻在她心上的裂纹。
      铁锹铲在碎石上的声响如同钝刀割肉,火星迸溅处,有人喊挖到衣角了,众人疯了似的徒手刨土,指甲缝里嵌满血泥。忽然间,不知谁的煤油灯摔在地上,火苗像条贪婪的舌头,舔舐着扬起的煤尘,将众人的影子投射在岩壁上,扭曲成一群张牙舞爪的饿鬼。栓女感觉那些影子正在吞噬她的父亲,她望着娘瘫坐在地,双手死死抠住地面,指节泛白,隆起的腹部在夜风里显得格外突兀,仿佛与坍塌的矿洞形成某种诡异的呼应。她想起今早父亲出门前,把她搂在怀里说要给她买新铅笔,此刻那个温暖的怀抱却被黑暗的矿洞无情吞噬。
      “都让开!” 队长举着矿灯挤进人堆,光束扫过压在巨石下的半截躯体。那躯体穿着老马家男人特有的补丁裤,裤脚还沾着出门时的煤渣,此刻却像被踩扁的□□,死死嵌在岩层的褶皱里。几个壮劳力咬着牙搬石头,青筋暴起的脖颈活像即将绷断的弓弦,汗珠砸在碎石上,瞬间蒸发成一缕缕白烟。栓女摇晃着想要挣脱娘的手冲过去,却被娘突然剧烈的胎动拽得踉跄。她望着那熟悉的裤脚,喉咙里像卡着块滚烫的煤渣,想喊 “大”,却只能发出嘶哑的呜咽。
      当父亲的尸体被从矿洞里拖出来时,栓女感觉整个世界都停止了呼吸。父亲的肚子高高隆起,像是吞下了整个矿洞的黑暗,又仿佛怀了一个巨大的怪物。那肚子随着抬尸人的脚步微微颤动,仿佛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挣扎着要破肚而出。栓女想起娘隆起的腹部,那是孕育新生命的温柔山丘,而父亲的肚子,却成了死亡的诡异坟包。煤灰混着血污涂抹在父亲肿胀的脸上,原本慈爱的面容扭曲得可怕,一只眼睛半睁半闭,浑浊的眼珠里映着坍塌的矿洞,另一只眼睛却被碎石砸得凹陷,像是被命运戳破的黑洞。
      夜幕降临时,矿洞深处传来诡异的呜咽,分不清是被困者的呼救,还是山精野怪的嘲笑。老马家的婆娘突然安静下来,直勾勾盯着某个虚空的点,喃喃自语:“当家的,你看那星星,和咱成亲那晚的一样亮……” 栓女盯着娘隆起的腹部,小脸被煤灰糊成青灰色,像是要把这残酷的世界永远拒之门外。救援者的铁锹仍在机械地挥动,铲起的每一块碎石都带着温度,却再也暖不回那个被埋在黑暗里的灵魂。
      栓女觉得自己的心也随着父亲一起被埋进了矿洞,她突然害怕,害怕以后再也没有人能把她举过头顶,害怕家里的油灯再也照不亮父亲布满煤灰却温柔的笑脸。而父亲高高隆起的肚子,成了她噩梦的起点,每当夜深人静,那个肿胀的轮廓就会在她眼前浮现,带着矿洞深处的阴冷,啃噬着她年幼的心灵。
      土坯房的木门被推开时,裹挟着一股酸腐的气息,亲戚们像被腐肉吸引的苍蝇般涌了进来。三姨婆摇晃着臃肿的身躯,胸前的金项链随着步伐发出刺耳的撞击声,在昏暗的屋内折射出细碎而冷漠的光,“我说妹子,你这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往后拿啥养这几个拖油瓶?东头王瘸子虽然腿脚不利索,可好歹有口饭吃,你跟着他,总比在这儿等死强!” 她说话时,肥厚的嘴唇不断开合,唾沫星子像雨点般溅落在娘的脚边。
      二舅爷吧嗒着旱烟袋,烟雾缭绕中,他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娘,“你男人走了,这家里没个男人撑着,迟早得散。趁着还能找个人家,赶紧把自己和娃们的后路安排好,别犯傻!” 他的话音刚落,堂屋一角传来七姑八婆的窃窃私语,“可不是嘛,就她这样,带着四个娃,谁愿意接手?指不定还得倒贴……” 这些话语像毒蛇吐着信子,丝丝缕缕钻进娘的耳朵。
      狗吠声还在西北的夜空回荡,堂屋的油灯便被七八个亲戚挤得明灭不定。栓女缩在墙角,看着三姨婆尖尖的指甲戳向娘蓬乱的头发,二舅爷的旱烟袋锅子在门槛上磕出闷响,那些带着唾沫星子的话语像一群红头苍蝇,嗡嗡地撞在土墙上又弹回来。
      “寡妇门前是非多!” 三姨婆的银镯子晃得栓女眼睛生疼,“你肚子里这娃,生下来喝西北风?东头瘸子王愿意出两头羊,换你带着娃进他家门!” 娘突然暴起,抓起身旁的陶碗狠狠摔在地上,碎片飞溅的瞬间,栓女仿佛又看见矿洞坍塌时四溅的碎石。娘脖颈上青筋暴起,活像矿洞里扭曲的煤脉:“我男人还没死透呢,你们就想把我往火坑里推!”
      二舅爷吧嗒着烟袋,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这不是为你好?三个半大娃,还有个没出世的,你拿啥养?” 他说话时,烟灰簌簌落在小弟弟补丁摞补丁的棉袄上,烫出一个个焦黑的窟窿。二弟突然冲上前,把三弟护在身后,少年人单薄的胸膛剧烈起伏:“我能放羊!会念书!不用你们管!”
      院子里的月光不知何时被乌云吞噬,黑暗中传来此起彼伏的叹息声。栓女望着亲戚们被油灯拉长的影子,在墙上扭曲成张牙舞爪的怪物。他们嘴里说着 “为你好”,可那眼神却像盯着案板上的肉,盘算着怎么分割才划算。娘突然安静下来,空洞的眼神望向墙上父亲的遗照,那被抓出裂痕的照片,此刻正对着满屋的说客露出诡异的微笑。
      娘蜷缩在炕角,头发凌乱如杂草,眼神空洞而呆滞,直勾勾地盯着墙上父亲的遗照。听到这些闲言碎语,她的身体突然剧烈颤抖起来,像一片在狂风中摇摇欲坠的枯叶。“你们都给我滚!” 娘突然声嘶力竭地吼道,声音尖锐得如同矿洞坍塌时的石块撞击声,“我男人是为了这个家死的,你们却想把我们扫地出门,你们的心是被狗叼走了吗?” 她抓起身边的陶碗,用力砸向地面,碗片飞溅,在地上划出一道道狰狞的裂痕,仿佛是娘破碎的心。
      然而,亲戚们并未被娘的愤怒吓退,反而变本加厉。三姨婆撇了撇嘴,阴阳怪气地说:“好心当成驴肝肺,我们这是为你好,不识好歹的东西!” 二舅爷也跟着附和:“别给脸不要脸,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这些话语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子,无情地刺向娘千疮百孔的内心。
      娘彻底崩溃了,她发出一阵刺耳的狂笑,笑声中夹杂着无尽的绝望与悲愤,在狭小的屋内回荡,让人毛骨悚然。她疯狂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指甲在脸上抓出一道道血痕,鲜血顺着脸颊滴落,染红了破旧的衣襟。“哈哈哈,好!好!都走!都走!” 娘一边笑一边喊,突然冲向门口,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赤脚跑进了院子。
      院子里,月光清冷,娘在月光下手舞足蹈,嘴里念念有词,时而大笑,时而痛哭。她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诡异,仿佛是从地狱中爬出的冤魂。栓女惊恐地看着娘,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想冲过去抱住娘,却又害怕娘此刻疯狂的模样。而那些亲戚们,站在门口,变本加厉的吵嚷着,“这妇人真的是疯了,疯了。”
      “怕不是我哥的魂魄不安,回来找嫂子来了。”
      “哎呀呀,不得了,不得了。”众人像是被这番话唬住了。“俺家老汉回来了,么给做饭呢,回了回了。”三姨婆对着角落里的二舅爷讪讪的笑了笑,忙不迭的逃了出去,仿佛下一秒大就要来索她的命!
      深夜里,娘的嚎叫穿透薄薄的窗纸,惊得村口的野狗齐声狂吠。栓女蜷缩在潮湿的草堆上,听着娘时断时续的哭骂,混着火车汽笛的长鸣,在西北的夜空里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她望着墙上父亲的遗照,照片边缘被娘抓出的裂痕正慢慢吞噬父亲的面容,就像这疯狂的时代,正在一点点啃食他们最后的栖身之所。
      亲戚们灰溜溜地散去后,娘瘫倒在地,像一滩烂泥。栓女蹲下身,轻轻为娘擦去脸上的汗水和泥土,娘突然紧紧抱住她,泣不成声:“栓女,娘对不住你……”
      第二天清晨,栓女早早地起了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稚嫩的脸庞上写满了坚毅。她背起竹筐,牵着两个弟弟,向后山走去。山路崎岖难行,石头硌得脚生疼,但她没有丝毫退缩。
      暮色如泼墨,瞬间染透西北天际。九岁的栓女攥着父亲裤腰带改的牧羊鞭,指节发白。八岁的桓桓和六岁的木木缩在她身后,像受惊的鹌鹑。羊群不安的 “咩咩” 声撞在山谷,似有无数无形的手撕扯夜幕。
      寒风裹着砂砾刮来,像矿洞坍塌时飞溅的碎石。栓女补丁褂子被掀开,露出嶙峋脊背。她回头瞥见桓桓通红的鼻尖,木木破棉鞋里若隐若现的脚趾,扯着嗓子喊:“别怕,姐在!” 风却把这话撕成碎片。
      日头一沉,山里的夜活了。狼嚎如地狱召唤,木木吓得浑身发抖,抱着栓女大腿尿了裤子,温热的尿液转眼结冰。羊群突然发了疯,朝山坡下狂奔。三人在夜色里跌跌撞撞追逐,碎石打滑,栓女险些坠落山坡,被桓桓拽住衣角才捡回条命。
      避风山坳里,栓女掏出冷窝头分成三瓣。木木咬一口突然大哭:“姐,我想大……” 桓桓也跟着抽噎。栓女仰头眨眼,把眼泪逼回去,只看见稀疏的星星像老天爷撒下的盐粒,根本照不亮黑夜。
      深夜寒气刺骨,猫头鹰 “咕咕” 怪叫,月光将山坡染成青灰,岩石影子似张牙舞爪的怪物,灌木丛沙沙摇晃。她死死攥着牧羊鞭,在恐惧中带着弟弟们壮起胆子吆喝着将牛羊们赶回家。
      山里夜来的早。
      土炕上的油灯忽明忽暗,照得父亲弟弟的脸青一块紫一块。三姨婆布满皱纹粗粒的手搭在他肩上,却像只吸血的水蛭:
      “你哥走得早,留下这一大家子,你不帮衬谁帮衬?你嫂子肚子里的种,可是你马家的根!” 二舅爷的烟袋锅子在炕沿敲出闷响,烟灰簌簌落在他崭新的夹克衫上,烫出一个个焦黑的窟窿,倒像是命运提前戳下的印记。
      娘蜷缩在墙角,隆起的肚子突兀得骇人,像被吹到极致的羊皮筏子,随时会 “嘭” 地炸裂。青筋如同蚯蚓般在绷紧的皮肤上扭曲爬行,随着她粗重的喘息微微颤动,每一下起伏都带着垂死挣扎的意味。那肚子大得仿佛吞下了整个矿洞坍塌时的碎石,又像是孕育着某种不属于人间的怪物,在众人目光的炙烤下,泛着诡异的青紫色。
      她死死盯着小叔子,眼神里既有困兽般的警惕,又有溺水者抓住浮木的绝望。栓女攥紧弟弟们的手,感觉他们的掌心都是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小弟弟突然抽噎起来,哭声在死寂的屋里炸开,三姨婆立刻瞪圆了眼睛:“哭啥!这是喜事!你小叔一进门,你们就能吃上白面馍馍了!”
      小叔的喉结上下滚动,发出像被掐住脖子的公鸭般的声音:“我才二十三……” 话没说完就被二舅爷打断:“二十三咋了?你哥二十三的时候,娃都能打酱油了!” 土屋的窗户突然被风撞开,卷进几片枯黄的树叶,落在娘脚边。
      成亲那日,娘穿着褪色的红嫁衣,那布料被高高隆起的肚子撑得变形。原本该垂落在腰间的红绸带,此刻勉强绕过腹部,却在下方勒出深深的血痕般的褶皱。头上的松垮红头绳随着她的动作晃晃悠悠,倒像是条送葬的白布。小叔子耷拉着脑袋,胸前的大红花蔫头耷脑。
      拜堂时,娘的肚子突然剧烈抽搐,带动她整个身子摇晃起来。她死死咬住下唇,鲜血渗进嘴角,却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笑,笑声震得房梁上的积灰簌簌掉落,落在两人头上,活像撒了层骨灰。那隆起的腹部在笑声中起伏得愈发厉害,仿佛里面有什么东西在疯狂撞击,要冲破这层皮肉的束缚。观礼的亲戚们吓得后退半步,看着娘的肚子,仿佛在看一场恐怖的怪诞表演。
      夜里,栓女听见西屋传来压抑的啜泣,分不清是娘还是小叔。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是无数双眼睛在窥视这场荒唐的闹剧。她抱紧怀里的弟弟,感觉他的身体在不停颤抖,而远处的矿洞方向,隐隐传来呜咽声,像是父亲的亡魂在为这场扭曲的 “救赎” 哀嚎。
      娘的大肚子在黑暗中轮廓依旧清晰,宛如一座沉甸甸的坟茔,压在这个摇摇欲坠的家上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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