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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霜降后的头场雪落得无声,塬上的黄土路被洇成深褐色,像条被抽干血的巨蟒横在塬峁之间。栓女站在土院的老槐树下,望着远处山梁上蜿蜒的公路,棉袄袖口磨得发亮,针脚细密的补丁在暮色里泛着灰白。
      小叔回来那日,驴车载着山外的寒气撞开柴门。他穿一件半旧的蓝卡其布衫,领口沾着城里的煤屑,却故意敞着怀,露出里面枣红的秋衣 —— 那是去年在新疆相好的女人给他缝的。娘正在石磨前筛麦麸,木筛 “咯吱咯吱” 的声响突然断了,筛子边缘的麦麸扑簌簌落在她青布围裙上,像落了层薄雪。
      “带了啥好东西回来?” 桓桓靠在土房口。他脚上的棉鞋开了口,露出冻得通红的脚趾,却把脊背挺得笔直,像棵被风雪压弯却不肯倒伏的胡杨。
      小叔从帆布包里掏出半块发霉的点心,“当” 地摔在石桌上:“镇上照相馆的刘掌柜说我面相好,要带我去省城跑运输。” 他说话时指尖敲着桌面,无名指上的银戒指硌得石板 “咚咚” 响,那是用家里老绵羊的卖价换的。
      娘的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终于敢碰那包点心:“你哥走时说,等开春把塬上的杏树嫁接了,总能换些活命粮......”
      “嫁接种树能发家?” 小叔突然提高嗓门,震得土房顶的灰簌簌往下掉,“你守着这穷山窝一辈子,妇人家家的懂个啥?再不咧谝传咧!” 他踢了踢脚边的瓦罐,里面的苞谷糁子 “哗啦哗啦” 响,“我这次去西安,少说能带回半车麸子,还得些钱。”
      栓女攥紧了手中的笤帚,笤帚苗上的硬刺扎进掌心。她记得三年前小叔第一次出门,临走时拿走了父亲留下的青铜烟袋;去年回来,又拆了西土房的木门去换酒喝。此刻他坐在炕沿上,炕席被他的皮箱压出深深的褶皱,像道永远无法抚平的伤疤。
      “钱?” 娘的声音突然低下去,像被风吹散的火星,“后晌刚把秋粮卖了,换了三斗高粱......”
      “别给我装穷!” 小叔猛地站起来,皮箱锁扣 “咔嗒” 一声弹开,露出里面半卷花布 —— 那是给相好的女人买的,
      “我在外头跑断腿,你们倒躲在山里享清福?” 他伸手去摸娘腰间的蓝布腰包,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像条吐信子的蛇,在寂静的土房里游走。
      桓桓突然冲上前,攥住小叔的手腕:“你还要脸不?冬里的饭钱你都要抢光呢嘛?” 他的眼睛红得像火塘里的炭,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要把这些年的委屈都攥进拳头里。
      小叔甩脱他的手,踉跄着撞翻了窗台上的瓦盆,养了三年的仙人掌摔在地上,断茬处渗出黏稠的汁液,像滴着血。“造了反了!” 他扯着嗓子喊,“老子在外面给你们挣活路,你们倒跟老子耍横?”
      娘蹲下身,慢慢捡起仙人掌的残片,枯黄的刺扎进她的指缝,她却浑然不觉:“娃他叔,你要走就走吧,别再回来了。” 声音轻得像片落在雪地上的枯叶,却让整个土房都安静下来。
      小叔愣了愣,突然笑起来,笑声像破了洞的风箱,“不回来?这塬上的三十亩地退耕还林,政府补的那点粮够你们喝稀汤?” 他抓起桌上的点心,塞进嘴里咬得咯嘣响,渣子掉在石桌上,像撒了把碎玻璃,“给我十块钱,天亮就走。”
      栓女看着娘从腰包深处摸出蓝色的大团结,那是她藏在棉袄夹层里,准备给老五交学费的。在煤油灯底下泛着冷光,小叔一把抢过去,塞进裤兜时带出股劣质香水味 —— 那是城里女人用的,和塬上的黄土味格格不入。
      雪不知何时停了,塬上的风卷着碎雪从土房顶掠过,发出低低的呜咽。栓女望着小叔远去的背影,他的棉鞋在雪地上留下歪歪扭扭的脚印,很快就被新落的雪盖住。
      娘坐在磨盘上,手里还攥着半块硬馍,馍皮上的齿印清晰可见,那是老幺刚才啃过的。
      “娘,睡吧。” 栓女轻声说,伸手去搀娘的胳膊。娘的手像老树皮一样粗糙,却比雪还要冷。土房里的油灯忽明忽暗,照出墙上年久的年画,灶王爷的笑脸被油烟熏得模糊,仿佛也在为这个家叹气。
      后半夜,栓女听见娘在炕上翻来覆去,嘴里念叨着父亲的名字。她悄悄摸出藏在枕下的布鞋,那是用小叔拿走的木门上的旧布补的,针脚歪歪扭扭。塬上的狗在远处狂吠,惊起几只夜鸟,扑棱棱的翅膀声里,又一场雪开始飘落。
      霜降后的第五日,塬上的广播匣子突然响得山摇地动。栓女正在井台绞水,铁皮水桶 “咣当” 砸在石沿上,溅起的水花冻得她手背生疼。村长的声音像把生锈的刀,劈开了雾蒙蒙的早晨:“各家各户听着!上头下了退耕还林的政策,三月内把坡地全种成柠条 ——”
      娘攥着笸箩的手猛地收紧,笸箩里的莜麦碎渣扑簌簌掉在青布鞋面上。她盯着墙上父亲的遗像,相框边缘的红漆早褪成灰白,像道永远结不了痂的伤。“三十年的老熟地啊......” 她嘴唇哆嗦着,声音比筛莜麦的细箩还要碎。
      栓女把冻僵的手往棉袄里塞了塞,望着远处光秃秃的山梁。去年秋旱,漫山的莜麦枯成柴火,如今连这点柴火都不让人拾了。她忽然想起三天前赶牛车去镇上送公粮,看见十字街口支着口大铁锅,白花花的蒸汽里,个胖大嫂正把面团摔得 “啪啪” 响。
      “干粮子两毛钱一个,比莜面窝窝经饿!” 胖大嫂的陕西话带着醋味,却让栓女盯着竹筐里金黄的馍馍挪不开眼 —— 筐底垫着的报纸上,印着 “科技兴农” 的字样,边角还缺了块,露出底下邓丽君的照片。
      “娘,咱去镇上打馍馍吧。” 栓女蹲下来,握住娘皲裂的手。那双手比老槐树皮还要粗,却比塬上的薄冰还要凉。娘抽回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围裙上的补丁:“祖祖辈辈守着这点子土窝窝,你爹的坟还在塬上......”
      “坟能迁,人不能饿死。” 栓女的声音像砸在石板上的铁榔头,惊得窗台上的麻雀扑棱棱乱飞,“燕燕前日去集上,看见粮站收麸子的价涨了三成。咱把家里的陈麦磨成面,再跟胖大嫂学蒸馍......”
      娘突然站起来,笸箩 “当啷” 摔在地上。莜麦碎渣混着尘土,在窑洞里扬起细雾。
      “你个女子娃娃,你懂个啥?” 她的声音发颤,却比平时高了八度。
      “抛头露面的,以后就是个没人要的!”
      栓女望着娘剧烈起伏的脊背,想起父亲被煤矿砸的高高隆起的肚子,想起二弟把课本当引火柴时眼里的泪光,老三小小年纪却粗大的指节。
      “咱们得换条活路!现在退耕还林,咱们的地本来也种不了了!”
      “再不走,连麦麸都没得吃。”
      土窝窝里静得能听见老鼠啃房梁的声响。娘盯着铁盒上的红五角星,突然蹲下身,用袖口擦起地上的莜麦碎渣。她的白发垂下来,遮住了半张脸,声音闷在衣襟里:“腊月廿三送灶王,过完年就搬吧。”
      三日后,栓女跟着胖大嫂在镇上学艺。土灶的热气熏得她眼泪直流,却死死盯着面团在案板上翻卷。胖大嫂的擀面杖 “咚咚” 敲着案板:“要想馍馍甜,就得舍得揉。” 她突然压低声音,“听说你家那三十亩地,退耕补贴能换两袋化肥?”
      栓女没吭声,手里的面团越揉越紧。她想起娘在塬上跪了整整一夜,把父亲的骨灰盒装进水罐。面团在掌心发烫,像块烧红的炭,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实在。
      “这女子,稳得很。”胖大嫂自顾自的说。
      回到家时,娘正对着磨盘发呆。石磨上的凹痕比去年深了三分,却再不会有莜麦粉簌簌落进笸箩。她指尖轻轻划过磨盘边缘的刻痕 —— 那是父亲当年用凿子刻的 “丰” 字,如今早被岁月磨得模糊。
      “镇上的水甜吗?” 她头也不回地问。
      栓女把学会的馍馍摆在石桌上,热气混着麦香,在窑洞里织成张温暖的网。
      “甜。” 她说,“等咱的馍馍铺子开了,能给木木换身新衣裳。”
      娘终于转过脸,盯着白胖胖的馍馍,眼里映着跳动的油灯。她伸手摸了摸,面团软乎乎的。
      “你大要是看见......” 她突然别过脸,用袖口飞快地擦了擦眼睛,“也罢,活人总不能给黄土守灵。”
      是夜,栓女在油灯下收拾包袱。蓝布包里装着新打的木模子,刻着牡丹花样 —— 胖大嫂说,城里人就爱这花哨。窗外传来娘低低的哭声,混着塬上的风声,像首没唱完的酸曲。她摸了摸发疼的掌心,那里留着擀面杖磨出的泡。
      二更梆子响过三遍,窑洞的油灯芯子 “噼啪” 爆了朵花。栓女吹掉灯花,昏黄的光映出炕席上七道细长的影子,像七根被风雪压弯的芨芨草。
      “粮票统共三十七张,麸子能换两担。” 栓女捏着铁盒,指甲划过票面上的麦穗纹路,那是父亲用命换的。老五一言不发地数着课本,纸页翻动的声响比老鼠嗑麦粒还要轻 —— 他把半本《算术》塞进裤腰,说镇上的学校兴许用得上。
      “我跟着姐学揉面,蒸馍时添把火。” 燕燕啃着硬馍,馍渣掉在补了三层的棉袄上。她袖口露出的纳鞋底动作不停,针脚比栓女的还要密,“后晌见着胖大嫂的闺女,人家十三岁就能掌勺,咱不差啥。”
      老六军军摸着冻裂的笔杆,突然开口:“镇上的娃笑我头发白,说我是老回回。” 他缩了缩脖子,白化病的头皮在灯光下泛着青灰。栓女心里一紧,想起白日里在镇上看见的搪瓷盆 —— 盆底印着大红牡丹,正好能扣在老六头上挡雪。
      “笑就笑去,等咱馍馍铺开了,让他们干眼馋。” 木木把镰刀往炕沿一磕,刃口映着窗外的薄雪。他刚在灶间磨了半宿刀,说要帮着劈镇上砖厂的废木料,“明早我去集上换碱面,听说供销社的王主任好说话。”
      老五突然放下课本,眼睛在油灯下亮得像星子:“我课间能帮粮站扫院子,站长说给半拉馍馍就行。” 他摸了摸裤兜,里面装着从塬上捡的杏仁,准备送给镇上的老师 —— 虽然不知道老师姓甚名谁,但塬上的规矩,求学总得带点见面礼。
      栓女望着炕席上补丁摞补丁的被褥,突然想起父亲的话:“亲帮亲,邻帮邻,黄土窝里熬光阴。” 她伸手替小锁掖好被子,指尖触到孩子冻硬的脚趾,喉咙突然发紧。“明儿个分头拾掇,” 她压下泛上来的酸意,“燕燕跟我盘灶,老五去镇上探路,桓桓盯着麸子......”
      “那小叔......” 老六军军的声音像片落在雪地上的枯叶。窑洞里突然静下来,只有油灯芯子 “滋滋” 作响。栓女盯着墙上晃动的黑影,想起小叔最后一次拿走家里银钱时,皮箱里露出的卷发棒 —— 那是给城里相好的女人买的,比塬上的枣刺还要扎眼。
      “甭提他。” 燕燕突然把鞋底往炕上一拍,纳针在席子上戳出个小洞,“等咱在镇上立住脚,把娘的银镯子赎回来,比啥都强。” 她转头望向栓女,眼里映着跳动的灯花,“姐,你说那胖大嫂肯教咱蒸花卷不?带糖霜的那种。”
      栓女没答话,只是把铁盒往炕席中央推了推。月光从窗棂缝里漏进来,照着盒盖上的红五角星,像团不会熄灭的火。她想起白日里看见的镇办工厂,红砖墙上刷着 “劳动光荣” 的标语,烟囱里冒出的白烟飘向塬上,仿佛在给他们指路。
      “都睡吧,明早还要套牛车。” 栓女吹灭油灯,窑洞里陷入墨一般的黑。
      窗外,塬上的风又起了,卷着碎雪扑打窗纸。栓女盯着头顶的窑洞穹顶,那些被烟火熏黑的椽木,像极了父亲脊梁上的骨节。她忽然觉得,这七道影子叠在一起,竟比塬上的老槐树还要结实 —— 哪怕被风雪压弯,根须也深扎在黄土里,迟早能长出新枝桠。
      五更天,栓女听见燕燕悄悄爬起来,往灶间添了把麦秸。
      风一吹,灶台烧的更旺了。

      镇东头的土坯房漏着后窗风,瓦楞铁皮屋顶在春雨里敲出碎银般的响。
      栓女把最后一笼馍馍码上竹筐,蒸汽混着煤炉的硫磺味涌进鼻腔,熏得她眼眶发潮。娘正对着水泥灶台发怔,手里的擀面杖停在半空中 —— 那灶台比塬上的石磨矮了三寸,抹着白灰的台面映出她佝偻的影子,像棵被移栽的老枣树苗,根须还在塬上的黄土里挣扎。
      “娘,碱面搁这儿。” 燕燕从供销社的塑料袋里摸出纸包,指尖沾着的面疙瘩掉在地上,立刻被老三的布鞋碾成粉。
      “今儿个集上能卖两筐。” 老三蹲在门口劈砖厂的废木料,斧头起落间扬起的木屑落进她乱糟糟的头发,“砖厂张师傅说,下月让我去搬砖坯,一天能换三个馍馍。” 他抬头望向栓女,眼里映着铁皮屋顶漏下的天光,“镇上的娃都穿球鞋,老五的布鞋该换了。”
      灶台上的铁壶 “咕嘟咕嘟” 冒蒸汽,栓女盯着壶嘴喷出的白雾,忽然想起塬上窑洞的炊烟。那时烟筒冒出的烟是青灰色的,混着柴火味,能飘到十里外的祖坟。现在这壶里的水,带着股说不出的漂白粉味,却能和着麦面蒸出雪白的馍馍 —— 胖大嫂说,这叫 “自来水”,比塬上的窖水干净三倍。
      “给老五留两个带枣的。” 娘终于开口,声音像浸了水的棉花,“晌午他从镇上小学回来,说老师夸他算术本子干净。” 她摸了摸围裙兜里的粮票,那是栓女凌晨去粮站排队换来的精白面,比塬上的莜麦粉贵两倍,却能让馍馍的边儿泛出金黄。
      里屋传来老五的读书声,夹杂着老六的咳嗽。栓女掀开布帘,看见炕席上摆着半块镜子 —— 那是从废品站捡的,裂成三瓣的镜面里,七个孩子的影子碎成光斑。小锁正把馍馍渣往嘴里塞,娘缝的棉裤短了三寸,露出细瘦的脚踝。
      “姐,你看。” 老五举着铅笔头,在作业本上画了个歪扭的馍馍,“老师说,等我考了满分,送我支带橡皮的。” 他的棉袄袖口磨得发亮,却比在塬上时干净许多 —— 燕燕每晚都要用碱面搓洗那些沾着面渣的补丁。
      灶间突然传来 “咣当” 一声,娘碰倒了装麸子的瓦罐。麸子撒在水泥地上,引得路过的母鸡 “咯咯” 叫。她慌忙蹲下收拾,白发垂落在水泥台面上,像团散不开的雾。“塬上的磨盘要是搬来......” 她忽然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灶台边缘的缺口,“你爹能把这缺口凿成牡丹花样。”
      栓女别过脸,望向窗外窄窄的街道。供销社的红旗在风里飘,黑板报上的 “脱贫致富” 四个大字被雨水冲淡了笔画。她摸了摸围裙兜里的木模子,牡丹花纹被手汗浸得发亮 —— 那是用塬上老槐树的木料刻的,每次按在面团上,都能想起父亲凿刻磨盘时的锤声。
      “馍馍出锅喽!” 燕燕掀开蒸笼,热气瞬间漫过结着冰花的玻璃。娘望着白胖胖的馍馍,突然伸手抹了抹眼睛,指尖沾着的面粉像雪,落在她青布衫的补丁上。“给粮站刘站长送两个,” 她声音发颤,“再给隔壁王大爷捎个,他昨日帮咱挑了水......”
      栓女掰了块馍馍塞进他手里,温热的面香混着煤炉的暖意,在逼仄的空间里织成张网。她望着炕上挤作一团的弟妹,望着娘在灶台前佝偻的背影,望着窗外飘着的细雨 —— 那雨丝比塬上的雪还要细,却能把镇街的土路洇成深褐色,像条正在苏醒的巨蟒。
      是夜,铁皮屋顶的滴水声敲打着窗框。栓女在煤油灯下数着卖馍的零钱,硬币在搪瓷盆里泛着微光。娘和衣躺在炕边,手里攥着从塬上带来的铜顶针 —— 那是婆婆的陪嫁,如今用来纳鞋底,给镇上的孩子做球鞋的模样。
      “后月房租该凑了。” 燕燕轻声说,纳鞋底的针在油灯下闪着冷光,“我多揉两笼馍,胖大嫂说能代销。” 她忽然笑了,针尖划过鞋底的牡丹花纹,“等攒够钱,咱买口新铁锅,锅底厚的那种......”
      栓女没答话,只是把硬币按得更紧。
      入夏后的第一个集日,栓女在案板上发现了娘的白发。那些藏在青布头巾里的银线,不知何时落在揉好的面团上,像塬上早降的霜。娘正对着水泥灶台刮锅巴,铁铲与锅底摩擦的声响里,混着她哼了一半的酸曲 —— 那是塬上送葬时才唱的调子,如今却带着几分蒸馍的甜。
      “娘,歇会儿吧,燕燕能掌勺。” 栓女把沾着白发的面团揉进面盆,麦香裹着娘的汗味,在掌心跳动。娘没回头,铁铲却慢了下来:“塬上的老槐树该打花了,你爹往年这时候......” 话到尾音突然梗住,她伸手抹了把眼睛,指尖的面渣落在
      灶台上,像撒了把碎星星。
      是夜,铁皮屋顶传来雨点敲打声。栓女在油灯下补老四的工装裤,娘坐在炕沿给老六缝棉帽,燕燕对着半面破镜练习蒸馍时的笑脸 —— 胖大嫂说,笑脸迎人,馍馍才卖得快。老五趴在炕席上写作业,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混着老六均匀的呼吸,像塬上莜麦拔节的响动。
      “姐,你看。” 燕燕突然指着破镜里的自己,脸上沾着面粉,却笑得比镇上供销社的红旗还要鲜艳,“咱的馍馍,把娘的笑蒸出来了。”
      栓女望着镜中七道交叠的影子,突然发现娘的脊背不再像塬上的老槐树般佝偻,而是像镇上新栽的杨树,虽不粗壮,却在风雨里站得笔直。案板上的木模子还沾着面渣,牡丹花纹里嵌着粒小锁掉落的门牙 —— 那是他今日啃馍馍时笑掉的。
      窗外的雨停了,镇街的路灯在远处眨着眼睛。栓女听见娘对着老六哼唱塬上的童谣,调子跑了调,却比塬上的信天游还要温暖。她知道,当七个身影在窄小的灶间里挤作一团时,当木模子在案板上敲出声响时,当馍馍的热气漫过结着冰花的玻璃时,有些东西早已在无声中改变 —— 不是离开塬上的决绝,而是在新土地上,把根须悄悄缠在了一起,像老槐树的根,在不同的水土里,长出了同样坚韧的年轮。

      秋分后的晌午,栓女正在新砌的土坯院墙上抹泥。瓦刀刮过砖缝的声响里,混着远处砖厂的汽笛,惊飞了栖在屋脊上的麻雀。她望着院角那口从塬上迁来的老井,井台石缝里冒出的青苔,比塬上的薄雪还要鲜嫩 —— 这是全家人用三个月的馍馍钱换来的栖身之所,两间青砖房带着窄小的厦子,虽说比不得镇上干部的砖瓦房,却实实在在刻着 “马师馍馍店” 的牌子。
      娘在灶间揉面,新打的枣木案板 “咚咚” 响着,惊得墙根下的蟋蟀都噤了声。这是栓女用卖花卷攒的钱置的家当,案板边角特意凿了朵牡丹花纹,和塬上带来的木模子成了对。老五趴在厦子下写作业,作业本垫在从废品站捡的旧报纸上,报角 “深化改革” 的字样被面渣盖住,露出半截邓丽君的笑脸。
      院门 “吱呀” 推开时,栓女正往瓦刀上抹第二遍泥。小叔的二八自行车铃铛生了锈,发出断断续续的 “当啷” 声,和三年前撞开塬上柴门时一个腔调。他穿一件磨得发亮的灰的衬衫,领口沾着长途车的煤屑,却空着手 —— 当年那个印着 “上海” 字样的人造革包不见了,车把上挂着个漏了底的化肥袋,里面露出半块发霉的锅盔。
      “哟,都住上砖房了?” 小叔支起自行车,车链子蹭掉块新抹的泥皮,“咱老马家总算熬出个人样了。” 他说话时盯着灶间冒出的蒸汽,喉结滚动的声响比井台的辘轳还要响。
      娘的揉面声突然停了,案板上的面团在秋阳下泛着青白,像块冻硬的土坷垃。她擦了擦手,围裙上的面渣簌簌落在新铺的砖地上 —— 那是栓女和老四熬夜铺的,砖缝里还留着她们的手印。
      “他叔,来坐。” 娘的声音像筛过的麦麸,轻得能被秋风吹散。
      老三从砖厂回来,肩上的蓝布衫洇着盐花。他望见小叔的自行车,手里的铝饭盒 “当啷” 掉在地上,烩菜汤溅在新砌的院墙上,像道洗不掉的疤。
      “你咋回来了?” 他的声音比砖厂的砂轮还要刺耳,“镇上可不比塬上,没人给你留门。”
      小叔的脸涨成猪肝色,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车把上的红塑料绳 —— 那是用栓女的头绳改的,如今褪成了粉色。
      “咋说话呢?” 他提高嗓门,惊得厦子下的老五笔杆一颤,“我回自己家你逼叨叨啥......”
      栓女放下瓦刀,掌心的老茧硌得砖缝生疼。她望见小叔裤脚的补丁,针脚歪扭得像塬上被野兔啃过的麦苗 —— 那是城里相好的女人不会打的补丁。
      娘正往搪瓷碗里掰馍馍,馍馍的甜香混着小叔身上的柴油味,在院子里织成张尴尬的网。
      “住哪儿?” 燕燕从灶间探出头,手里的擀面杖裹着一层面粉,“咱这院子,连狗窝都给馍筐腾出来了。” 她故意望向院角的木模子,那朵牡丹在秋阳下泛着冷光,像极了小叔当年拿走的银戒指。
      小叔讪笑着搓手,目光落在灶间新置的煤炉上:“挤挤就行,当年在塬上......”
      “塬上的土房早退耕了。” 栓女突然开口,声音像井台的辘轳般沉,“现在镇上的房,是用馍馍换的砖,用汗珠子砌的墙。” 她摸了摸围裙下的木模子,牡丹花纹的棱角硌着掌心,“要住可以,明日起帮着揉面,五分工钱一天。”
      小叔的嘴张了张,想说什么,却看见娘把掰好的馍馍推过来 —— 那是新麦磨的面,馍尖上还沾着红枣碎。他突然蹲下身,手指搓着砖缝里的面渣,声音闷在膝盖间:“当年在塬上,我不该拿爹的烟袋......”
      娘的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终于摸出个馍馍,塞进小叔手里。馍馍的热气漫过他龟裂的掌心,像塬上的老槐树终于发了新芽。
      “先吃饭吧。” 她望着小叔鬓角的白霜,比塬上的初雪还要刺眼,“灶间还有半袋麸子,明儿个帮桓桓劈柴。”
      木木 “哼” 了一声,捡起地上的饭盒,却往小叔碗里添了勺烩菜。老五偷偷把新得的带橡皮铅笔塞进桌兜,老六从厦子阴影里望过来,白头发在秋阳下泛着微光 —— 他新戴的棉帽,正是用小叔当年拿走的红秋衣改的。
      “他叔瘦了。” 娘突然说,声音轻得像油灯芯子的爆响。
      栓女没抬头,目光停留在老五写下的那串阿拉伯数字:“瘦了好,镇上的活路,容不得懒人。”
      窗外,秋风吹过新栽的槐树,叶子沙沙响着,像塬上老槐树在说体己话。栓女又听见小叔在木板床上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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