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曾余下》祈曌

12、星火燎原山路明

　　周六清晨六点，校门口已经乱得像被捅了的马蜂窝。

　　中医系的大巴车还没停稳，沫千朝就挥舞着荧光绿的登山杖冲下来，杖头挂着的皮卡丘玩偶“啪”地甩在车窗上，吓得树上的麻雀“哗啦”飞走一片。

　　“江落棠！你的药箱呢？”她扯着嗓子喊，头上的渔夫帽别着五枚防蚊徽章，活像顶了个刺猬。

　　一脚踢开挡路的机械系工具箱，她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尖叫鸡造型的泡沫箱：“快！把你那些瓶瓶罐罐塞进来，这玩意儿能抗震抗摔抗宿管！”

　　别催啊，在拿了！

　　江落棠默默把装银针的木盒塞进去，盖子一合，尖叫鸡突然发出刺耳的“咯咯哒——”声，旁边啃包子的林学长一口呛住，咳得满脸通红：“沫导，咱们是去扶贫还是逃难啊？”

　　陈学姐拖着贴满暖宝宝的行李箱挪过来，箱子上绑着个折叠马桶圈：“您连这都带？毕竟是夏天，贵州那没那么热吧？有点常识行吗？”

　　中医学专业就属陈学姐的地理最好 ，但这未免有点太没有常识了，怎么说也是夏天吧？

　　“战略物资！”沫千朝严肃地拍了拍马桶圈，“山区的旱厕能让猛男落泪！”突然又从裤兜掏出个蓝色医用口罩扣在脸上，声音闷得像在水缸里：“送你一个，用完记得五星好评！”

　　中医系大巴车门被美学生的油画框挡住，沫千朝举起登山杖挑开画布：“喂喂喂，你们这群学美术的，让让！这《千里江山图》我蹭脏了可没钱，赔不起！”

　　画框主人急得跳脚：“这是要参展的，沫导师！”

　　“参展前先展展你的生存能力吧小弟弟，从我们专业系车门前先让ok？”

　　地铁站早高峰的人流像泥石流。众人挤得几乎能拧成一块。

　　“沫导师，你踩到我脚了！”林学长把自己的腿从沫千朝脚下拔出。

　　眼眶里蓄起泪，在打转。

　　沫千朝：“……不好意思。”

　　江落棠护着药箱缩在角落，沫千朝用登山杖勾住扶手，整个人悬空晃成钟摆，卫衣帽子翻过来露出缝的“脱贫致富”十字绣。

　　话音未落，火车急刹，美学生的颜料桶“哗啦”泼来。

　　江落棠的专业白大褂被剑上一抹橙色圆点，沫千朝却举手机拍照：“来来来，先拍个照，不急不慌哈，反正回去还有同样的套，拍个照记录一下美好生活。”

　　陈学姐的针灸包被挤爆，银针扎进隔壁男生牛仔裤。

　　“啊！”

　　沫千朝与那男生对视，昧着良心为自己的学生狡辩：“额，那个，最新潮针灸减肥，扎一针瘦一斤，减肥多好啊，对吧？呵呵……”

　　男生惨叫：“大姐，我这是工装裤不是你们中医的穴位图啊！”

　　贵州山区的接驳站飘着柴油味。

　　生锈大巴车门“嘎吱”吐出一地瓜子壳，司机叼着烟吼：“行李甩车顶！活人塞缝里！”

　　沫千朝把尖叫鸡药箱卡在轮胎前：“师傅，开个空调呗？”回应她的是引擎盖窜出的黑烟。

　　司机嘴里叼着的烟一抖一抖，好一会儿才含糊不清的回：“开不了，早就坏了好几个月了。”

　　沫千朝的脸有点崩：“但这起码进山区也要五六个小时吧？真的要我们闷死在这儿吗？”

　　从下了火车后，几组扶贫专业都一起挤在几辆大巴车上。

　　一旁美学生抱着黑色垃圾袋干呕：“我的作业……在胃里重构了，我现在，回去，还来得及吗——哕。”

　　他旁边的人拍了拍他的肩，眼睛根本不往他这边瞟：“哥们儿，要不你别吐了，我听着恶心，也想吐。”

　　盘山公路颠出过山车的刺激感。

　　林学长攥塑料袋念《大悲咒》，陈学姐的防晒霜在额头冒泪。

　　沫千朝在前排举塑料餐盒装着的粉条翘着二郎腿吃：“看！这粉条跳得比广场舞大妈还带劲！”

　　江落棠死抓椅背。

　　脑酱融成了糊，在头颅里翻滚。

　　窗外“要致富先修路”标语掉了“修”字，变成“要致富先羞路”；放羊老汉甩鞭子，羊群在尘土里炸成棉花糖。

　　“右边床那里有落石！”沫千朝抓喇叭喊。

　　全车一下沸腾起来。

　　“天呐落石，在哪我要看！”

　　“贵州还有这玩意儿？”

　　“我要拍照，我要画素描！”

　　前排的司机冲着她吼：“我呸，就你落石，那是野猴子在扔果子，友情提醒，你们下船后别往后林跑，小心出来一身浆果味。”

　　他自觉奇怪，老师不应该知识储备深吗？这个年轻的老师怎么还误导人？

　　大巴车甩着黑烟尾巴刚停稳，村口老槐树下就围上来五六个包着头巾的大娘。

　　她们像嗅到鱼腥的猫，鞋底沾着泥，手里攥着纳了一半的鞋垫，眼睛却粘在这群穿冲锋衣的年轻人身上。

　　"哎哟喂！这趟来的妹儿哥儿些白生生的！"用湿手抹了抹身上蓝布围裙的婶子率先开口，牙齿缝里嵌着瓜子壳，"是电视台拍戏没嘞？"

　　她粗糙的手指戳了戳沫千朝荧光绿的登山杖，杖头的皮卡丘挂坠晃出残影。

　　沫千朝把警报器往腰上一别，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应道："大娘好眼力，我和我身边的这三个孩子我们是中医扶贫队的！专治各种不服——"

　　说着突然按下警报器，刺耳的"滴呜"声吓得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走，"您看，连麻雀都怕我们的医术！"

　　一个稍微年轻点的妇人"呸"吐出瓜子皮，正砸在三米外打盹的黄狗头上："吹牛皮不打草稿！上回来的扶贫队连秧苗和韭菜都分不清，还阴倒薅扶贫款！"

　　她翘着二郎腿，解放鞋尖挑着半块红薯干，"那个戴眼镜的男娃，扛着摄像机天天拍茅厕，说啥子'原生态景观'！"

　　坐在石头上扛着竹篮的婶子嘴倒没那么毒。

　　从围裙兜里摸出个带鸡粪的鸡蛋，硬往江落棠手里塞："妹儿拿去用艾草灰烤起吃，治水土不服凶得很！"指甲缝里的黑泥在蛋壳上刮出条灰道，"我家孙崽去年窜稀，吃这个比打针管用！"

　　沫千朝突然掏走蛋："大娘，我给您照照这蛋新不新鲜！"蓝光扫过鸡蛋，照出蛛网状的荧光纹路，"嚯！您家母鸡是吃星星下蛋的吧？

　　“哎呦呦，这娃娃一看就是在山村待过的，咳得住，咳得住！”蓝布围裙的婶子笑着带头拍着手。

　　嬢嬢们笑得前仰后合，树后突然传来窸窣声。

　　三个七八岁的娃娃缩在石磨后面，最小的丫头吮着脏手指，眼睛直勾勾盯着江落棠腕间的玉镯。

　　林学长刚摸出棒棒糖，孩子们却像惊了的麻雀"唰"地散开，只剩只豁口的胶鞋在泥地上打转。

　　草垛后腾起缕劣质烟味。

　　黑皮小伙蹲在阴影里，脖子上的地摊银链子泛着冷光："又是帮来镀金的少爷小姐。"

　　他朝地上啐了口痰，"上回那个戴金丝眼镜的，把我家土狗拍成'田园犬种质资源'，害得乡里干部天天来查狗证！"

　　瘦猴似的青年掏出山寨手机录像："等他们装样子发友圈，老子就发那个叫什么的抖音揭他们老底！"

　　镜头里，陈学姐正蹲在黄狗跟前，用银针戳狗爪肉垫："这是在检查犬类足三里穴位..."

　　"检查个锤子！"黑皮把烟头碾进土里，"老子看他们连劁猪都不会！

　　村长小跑着过来打圆场时，沫千朝正用针灸模型给嬢嬢们演示。

　　她把模型胳膊掰成兰花指："按这个合谷穴能治话多，按这个内关穴专治催婚——"

　　"妹儿你多大啦？"李寡妇突然打断，露出镶金的门牙，"我侄子在县城开渣土车，月入八千嘞！"

　　沫千朝"咔嚓"把模型胳膊卸下来："哎哟大娘，我克夫！前三个男朋友都被我扎成面瘫了！"说着把银针往模型人中穴一戳，吓得王二婶往后蹦了三尺远。

　　树后的娃娃又悄悄围拢。

　　和中医学一起坐一趟大巴来的几个美院学生，兴致来了给几个大胆一点的娃娃展示自己的画，边者问沫千朝，“沫导师，什么时候和别的专业扶贫队伍集合？”

　　有个胆大的男娃伸手摸陈学姐的腰间系着的飘带，被她转身逮个正着。

　　男娃的手僵在半空，指甲缝里嵌着黑泥，颤抖着说着“对不起“。

　　陈学姐却把飘带解下来系在他腰上："送你当绶带，明天带我们巡山去！"

　　婶子突然拽住沫千朝的卫衣帽子："妹儿，这个亮晶晶的牌牌送我孙崽耍！"她薅下防蚊徽章，往沫千朝怀里塞了三个鸡蛋，"这是老母鸡头窝下的蛋，金贵得很！"

　　沫千朝捧着鸡蛋，看大娘把徽章别在自己头巾上。

　　那枚"脱贫攻坚先锋队"的徽章，在蓝布头巾间闪着荒诞的光。

　　那个较为年轻妇人，被一旁的其他婶子一口一个李寡妇叫着。

　　李寡妇对着她们吐舌，用粗手撑着腰。

　　她趁机往林学长兜里塞了把炒瓜子："这个给你对象吃，明年抱个大胖小子！"

　　“哈？”

　　不瞒你说，其实已经大二但还没找对象。

　　江落棠突然感觉衣角被扯动。

　　低头看见吮手指的小丫头，正用脏兮兮的指尖碰她玉镯。她蹲下身，小丫头却"哇"地哭出声，光脚丫踩进泥坑溅起水花。

　　黑皮站起身跺脚，胶鞋底粘着鸡屎："那个穿白大褂的装菩萨。"他盯着给老妇人把脉的江落棠，"等被跳蚤咬一身包，看她还能不能端架子！"

　　瘦猴男人把手机怼到村长脸上："叔，这次扶贫款又要被这群人吃回扣了吧？"村长抹了把汗，后脖领子洇出深色汗渍："省城来的专家，莫乱说……"

　　远处突然传来沫千朝的尖叫："我的登山杖！"只见她追着个七八岁的男娃满场跑，杖头的皮卡丘挂坠在夕阳下晃成流星，"那是限量版！能换你家一百只老母鸡呢！孩子！"

　　村长敲着搪瓷盆喊开饭时，嬢嬢们还在缠着陈学姐看手相。

　　王二婶的蓝布围裙沾满蛋液，非说沫千朝给的"星战徽章"能治风湿。

　　李寡妇攥着林学长的手，硬说他掌纹里有三个儿子。

　　林学长没听过掌纹还能看孩子：“大娘，这个也不是能看掌纹而定义的呀，你要根据点真凭实据。”

　　黑皮蹲在草垛后啃冷红薯，手机里正循环播放扶贫队"摆拍"视频。

　　江落棠的白大褂下摆被小丫头蹭满泥手印，玉镯上缠着不知谁系的红绳。

　　暮色漫过老槐树时，沫千朝终于用两盒彩虹糖换回登山杖。

　　杖头被打下了一块，被记在杖头的柳条，在晚风里晃啊晃，像在嘲笑这场鸡飞狗跳的初见。

　　当暮色漫过晒谷场，村长攥着串铜钥匙引路。

　　他褪色的中山装领口别着支漏墨的钢笔，每走三步就要回头确认队伍没被野狗冲散。

　　穿过歪斜的竹篱笆，一栋青砖小楼杵在坡顶，墙皮脱落处露出□□时的红漆标语，像块结痂的旧伤。

　　“这是当年公社招待所改的。”村长开锁时，铁门“嘎吱”声惊飞檐下的蝙蝠，“八二年发大水，二楼塌了半边，后来凑合着补了石棉瓦。”霉味混着消毒水味扑面而来，沫千朝头顶的荧光绿渔夫帽在昏暗里活像盏故障信号灯。

　　大堂摆着张瘸腿八仙桌，账本封皮印着褪色的“为人民服务”。

　　美学生举着手机电筒乱晃，光束扫过墙上的扶贫锦旗——最新那面还是五年前某电商平台捐的，金线绣着“互联网+助农先锋”，边角已被老鼠啃出流苏。

　　“二楼东头是医疗队，西头是农科所。”村长摸出老花镜念住宿表，镜腿缠着胶布，“你们中医系住三楼，楼梯口那间改成了针灸室。”

　　他忽然压低声音，对着这群人说，“别人不太许我讲，但还悄悄告诉你们，夜里莫要乱跑，后山有野猪拱门。”

　　他禁了几秒，又补上一句：“村子里头那些年长些的人，想看你们城里人闹笑话。”

　　林学长拖着被自己导师贴满暖宝宝的行李箱往楼上挪，木板楼梯发出垂死的呻吟。

　　江落棠瞥见墙上有道新鲜抓痕，旁边用炭笔画了只狰狞的野猪，獠牙上串着戴眼镜的小人——看发型像是农科所的技术员。

　　“热水每天供一小时，发电机八点熄火。”村长把钥匙串按在积灰的柜台，指腹抹开一道痕，“莫嫌弃条件差，九七年香港回归那会儿，省里大领导来视察也住过这屋。”

　　沫千朝突然用登山杖戳开某扇木门，惊起团灰雾：“哟！这屋咋还摆着缝纫机？”

　　“那是九乡十八寨最俊的刘寡妇用过的。”村长摸出包皱巴巴的红梅烟，“零三年她跟扶贫队的小白脸跑了，不回来啦，机器就抵了房钱。”

　　三楼走廊的节能灯滋啦乱闪。陈学姐推开308房门时，窗框“哐当”砸下来，惊飞满墙的蛾子。褪色的喜字剪纸粘在蛛网上，床头柜抽屉里塞着发黄的《柑橘种植手册》和半盒过期的避孕套。

　　“各位专家担待些。”村长站在门口搓手，影子被拉长投在霉斑墙面上，想起了江落棠被别的孩子抢去的玉镯，一看就知价值不菲，水种很高，“早些年也有大城市的金贵命来扶贫，住三天就跑了，说我们拿毒蚊子害人。”

　　他突然盯着江落棠的白大褂，“上回有个女大夫，非说村口古井的水银超标，结果化验单是隔壁村井的...”

　　楼下突然传来摔门声。

　　农科所戴眼镜的小王技术员冲进院子，举着被咬烂的番茄苗吼：“谁把我标本当猪饲料了！”

　　村长摸钢笔的手顿了顿：“后生莫急，许是李老汉家的羊翻进篱笆了。”

　　他转身时，中山装后背洇出汗渍勾勒的云纹，“对了，莫去西屋找吴老太聊天，她儿子前年跟测绘队上山再没下来...”

　　夜风撞开吱呀的窗，带来晒谷场的粪肥味。

　　沫千朝把尖叫鸡药箱卡在门缝防贼，转头看见墙上有行歪扭的粉笔字：“扶贫扶贫，越扶越贫”。

　　窗外的老槐树在月光里张牙舞爪，树杈上挂的破塑料袋像招魂幡。

　　村长下楼时的叹息混进黑暗里：“都是为你们好，莫要步前人后尘。”

　　月光泼在晒谷场边的草垛上，村长蹲着卷旱烟，火星子在指缝间明明灭灭。

　　早上躲在树后的黑皮男人吴老四从黑影里闪出来，解放鞋碾碎几根枯枝，惊得草窠里的蛐蛐哑了嗓。

　　"二叔，你真信这帮细皮嫩肉的城里娃？"吴老四蹲下身，从兜里摸出半瓶包谷烧，"上回那个戴金丝眼镜的龟儿，把咱村茅厕拍成啥子'原生态文化遗产'，害得我家幺妹去乡里读初中都被喊'厕所西施'！"

　　村长嘬了口烟，烟雾笼住他沟壑纵横的脸："你当老子心头没得数？上个月乡长来视察，说这回扶贫考核再不过关，咱村通公路的指标就归隔壁黑水寨咯。"

　　吴老四"呸"地往地上啐了口痰："公路公路，修了路地皮全叫开发商刮走！你看刘寡妇家后山的柑橘林..."他忽然压低嗓子，"听说新来的几个中医大夫在查古井水？"

　　草垛后传来声枯枝断裂的脆响。

　　村长猛掐灭烟头，烟灰簌簌落进吴老四的包谷烧："管好你婆娘的碎嘴！上回省城记者来，她非说扶贫款被耗子啃了……"

　　"耗子？"吴老四冷笑，"怕是戴着红袖章的大耗子！"

　　他举起带来的白酒灌了口，喉结滚动像吞了颗秤砣，"刚刚瘦猴看见那个戴眼镜的男娃在后山飞无人机，保不齐又在憋啥坏屁！"

　　村长起身拍掉裤腿的草屑，中山装下摆扫过吴老四的酒瓶："你懂个球！人家那叫'航拍测绘'……"

　　他忽然瞥见祠堂拐角闪过荧光绿，沫千朝的渔夫帽在夜色里鬼火似的晃，"回屋挺尸去！再嚼舌根当心野猪叼了你舌头！"

　　吴老四盯着村长佝偻的背影融进黑暗，把剩下的包谷烧浇在草垛根。

　　火苗"腾"地窜起半尺高，映亮草秆上歪扭的炭字——「扶贫先扶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