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江河同脉万民舟 ...
-
江落棠推开308房门,墙皮簌簌落在她抱着的搪瓷盆里。
村长发的蓝边盆已褪成灰白色,裂纹里嵌着不知哪届扶贫队留下的牙膏渍。
走廊尽头传来美学生的哀嚎:“哪个孙徒子!把我洗面奶当颜料挤了!”
三楼的木板走廊像个老迈的脊椎,每走一步都发出咯吱呻吟。
林学长裹着睡袋横在209门口,头顶翘着根呆毛,黑色眼镜斜着挂在他脸上:“江学妹早啊!您给看看这是啥?”
他举起被染成荧光粉的牙刷:“沫导说这是贵州特色菌菇染色...”
“明明是有人偷用我丙烯涂上去的!”陈学姐从门缝探出鸡窝头,睡衣上印着“悬壶济世”四个褪色大字。
她的手里还握着一只被拔盖的丙烯笔,脸颊气的通红。
江落棠默默把眼神望向陈学姐的手,死死抓着那只笔,像是要把人撕碎……
她忽然抽了抽鼻子,“什么味儿?像馊了的艾草混着……”
“我泡面打翻了!”机械系男生顶着一头汤汁冲过走廊,拖鞋在积灰地板上犁出两道痕,“这破旅馆连插座都是坏的!”
陈学姐温馨提醒道:“哥们,建议你先去洗洗头。”
江落棠把搪瓷盆往腰间紧了紧,避开地上的污水渍。
墙根处有人用炭笔画了排歪扭小人,戴眼镜的被野猪追,穿白大褂的头上顶着“骗子”气泡。
一楼洗手间门口排起长队。
美学生对着裂纹镜子画眉,颜料盘搁在生锈水管上:“这水龙头流的是铁锈咖啡吧?我粉底都上成青灰了!”
“靠靠靠,这水龙头是多久没换水了?”
“妈妈呀,呜呜呜,我要回家这里的环境实在住不了人!”
“知足吧!”农科所女生刷着牙吐白沫,“我刚在二楼发现个宝箱——九十年代的避孕套盒子,里面居然有本《赤脚医生手册》!”
江落棠接水的瞬间,水管突然爆出老痰般的闷响。
她瞬间身子侧躲,看着两处水流从她眼前喷过。
黄褐色液体喷溅在镜面上,映出沫千朝突然冒出的荧光绿渔夫帽:“嘿嘿,一小时后我们三个人集合打扫卫生室!”
泡沫还在嘴角挂着,沫千朝已展开泛黄的建筑图纸:“这里的医务室太破了,村长把旧粮仓腾给咱们了!现在那屋集齐了蜘蛛侠的老巢、生化危机现场以及……”她突然掏出防毒面具扣脸上,“百年陈酿涛练出来的中药霉味!”
林学长吐掉漱口水:“沫导,您这战术腰带咋还别着铁铲?”
“这是铲土强力工具!别侮辱它行吗?”沫千朝把铲尖亮给三人看,“等会儿用来铲墙上的陈年药渣——注意!发现不明物体立刻呼叫我。”
江落棠抹去镜面上的水渍,看见自己白大褂领口沾着星点铁锈。
窗外晒谷场传来捶打声,村长正用祖传铜盆给鸡拌食,晨光把盆沿的“忠”字照得锃亮。
一个小时后,四人都站在了仓库门前。
沫千朝一脚踹开粮仓木门,陈年霉味像头困兽般扑出来。
林学长手里的鸡毛掸子瞬间炸毛,活像只受惊的鹌鹑。
阳光从漏风的瓦片缝漏进来,在尘雾里织成蛛网状的牢笼。
"防化部队就位!"沫千朝戴上焊工面罩,头顶的矿工灯晃出光柱,"小棠负责药柜那块区域,陈学姐扫西墙蛛网,林学长跟我处理中央战区——"
她突然用铁铲挑起团黑乎乎的东西,"这坨陈年艾草这个村的人是想留下来泡十年浴吗?"
江落棠的口罩瞬间结满灰,她仰头望着三米高的中药柜,柜门歪斜得仿佛醉汉的牙。
最顶层抽屉卡着半本泛黄的书,书页间垂下条蛇蜕,正在穿堂风里跳幽灵舞。
"这地方比我们解剖室的标本库还刺激。"陈学姐用针灸针挑开蜘蛛网,网中央的盲蛛抱着卵囊滚落,正好掉进林学长衣领。
"妈呀!有僵尸寄生虫!"林学长边跳霹雳舞边扯衣领,鸡毛掸子甩出漫天飞絮。
沫千朝举起手机录像:"林氏驱魔舞哈哈!"
江落棠踮脚拉开最底层的抽屉,木屑混着不知名虫尸簌簌落下。
一捆用红绳扎的牛皮纸卷滚出来,展开是1958年的药方存根,钢笔字迹洇成蓝雾:"治水肿:癞蛤蟆皮三钱,童子尿为引……"
她下意识说了句:“好恶心。”
这怕是人家宁愿病死,也不愿意喝童子尿吧。(江落棠个人认为)
"重大发现!"陈学姐突然在西墙尖叫。
她举着根生锈的铜管凑近看,管身刻着"赤脚医生专用":"这是古代灌肠器?"
"那是公社时期的中药熏蒸管。"沫千朝用洛阳铲敲了敲铜管,震落团褐色渣滓,"当年用来熏艾防疫的,效果堪比生化武器。"
“一群小卡拉咪,我敢自称中医导师,历史第一人!”
林学长在墙角扒拉出个陶罐,封口蜡印着模糊的五星徽:"哦,这个罐子里还装着陈皮,这罐陈皮比我爷爷还老吧?"
他刚揭开盖子,黑烟"噗"地窜出,惊得沫千朝把防毒面具按他脸上:"哎呦呦小心点嘛,等会你嘴里全塞虫子。"
陈学姐扫开西墙蛛网,整面墙突然露出斑驳的壁画。
褪色的赤脚医生宣传画上,女护士手持银针,脚下踩着象征疾病的骷髅头。颜料剥落处,有人用炭笔添了副圆框眼镜,让英雄形象瞬间变成书呆子。
"这是文物啊!"沫千朝举着考古刷轻轻拂尘,"六七十年代的政治宣传画,得联系中央美院来做保护性临摹……"
陈学姐不解:“就这种六,七十年代的政治宣传画卷还用得着美院进行维护吗?有点小题大做了吧?”
真不会,待会一个电话打给人家,人家把你骂个狗血淋头吗?
"先保护活人吧!"林学长喷嚏打得震天响,"我就死这了!"
“没那么夸张学长。”江落棠边整药柜边回复。
她在药柜深处摸到个铁盒,盒盖用胶布缠着"绝密"二字。
打开是叠发脆的接生记录,最新日期停在1983年,最后一行写着:"臀位难产,用绣花针消毒助产,母子平安。"
沫千朝指挥三人把废旧器械堆成"战利品山"——生锈的称药天平、断了弦的针灸铜人、印着"□□"标语的碾药船。
林学长给每件物品贴上手写标签:"疑似古代刑具" "可能召唤神农" "建议上交国家"。
"看这个!"陈学姐举起台铁皮机器,摇柄缠着褪色红绸,"上面写着'超声波针灸仪'!"
"公社时期的科技与狠活。"沫千朝插上电,机器发出拖拉机般的轰鸣,"当年号称能隔空扎针,实际效果……"
她突然对准林学长按下开关,吓得他窜上药柜:"沫导你这是谋杀!"
她摆着手,笑的灿烂:“就想试试那个时代的牛逼玩意,好奇心懂吗?”
清扫过半时,屋顶突然砸下团泥块。
众人抬头,看见瓦片缝隙挤着张松鼠脸,正朝药柜扔松果抗议,嘴里发出“叽叽”声。
正在扫药柜的江落棠被坚果砸了好几下,不满抬头与那只松鼠互瞪眼。
沫千朝掏出蓝牙音箱放《至若春和景明》,松鼠瞬间逃窜成残影。
日落时分,粮仓终于露出本色。
江落棠用药用酒精擦亮最后一块匾额,"悬壶济世"的金漆在暮光里淌出血色。
陈学姐给针灸铜人系上红领巾,林学长把报废的熏蒸管改造成花瓶,插满野山坡采的蒲公英。
"同志们看好了!"沫千朝站在"战利品山"前,矿工灯照得她像自由女神像,"这是中医版复仇者联盟基地!"
她突然掀开红布,露出用废旧药碾改造的咖啡机,"现在拍卖公社文物——起价三包辣条!"
村长扒着门框偷看,手里攥的烟袋锅忘了点火。
他的影子被夕阳拉长投在青砖地上,恰好接住从梁上垂落的半截蛛丝。墙外传来美院学生的哄笑,有人把废弃的艾绒团踢成了足球。
江落棠推开吱呀的雕花窗,晚风卷着晒谷场的炊烟溜进来。
那只捣乱的松鼠又蹲回屋顶,爪子里捧着抢到的彩虹糖,包装纸在风里哗啦作响,像面投降的小白旗。
暮色如血,江落棠踩着晒谷场边缘的碎石路往旅馆走。
其他人都先走了,只剩她一个慢慢悠悠的。
搪瓷盆沿沾着仓库陈年的药渣,在余晖里泛着铁锈红。
远处梯田像被撕烂的绿毯子,吴老四佝偻的背影正在第三层田埂上晃动,锄头砸进板结的黄土时溅起火星子。
"咔嗒"——骨节错位的脆响刺破暮色。
吴老四突然僵成根歪脖子树,锄柄脱手滚下陡坡,惊飞田埂上啄食的灰雀。他左手死死抵住后腰,右手抓着的野蒿草被揉出青汁,混着冷汗滴进黄土。
"莫管闲事!"
江落棠的白大褂晃进吴老四视野中,他死命从牙缝挤出句贵州方言。
脖颈处青筋暴起,像老树根盘踞在黝黑的皮肤下:"你们城里人就会看笑话!"
江落棠弯腰捡起锄头,木柄上缠着褪色的红布条,刃口锈迹里嵌着几粒玉米渣。
她突然想起仓库里那本1958年的接生记录,钢笔字洇在发脆的纸页上:「产妇李桂花,胎位不正,以绣花针消毒助产」。
"您这样硬撑是会伤到腰椎的。"她掏出针灸包,银针在暮色里泛着冷光。
吴老四啐了口带血丝的唾沫:"少拿那破针吓唬人!上回卫生所的王八羔子给我扎针,收五十块屁用没得!"他试着起身,却疼得倒抽冷气,"滚回你的小白楼去!莫耽误老子种苞谷!"
江落棠突然挥起他放在一旁的锄头。
刃口劈开板结的土块,惊起只肥硕的田鼠。她翻土的姿势生涩却有力,白大褂下摆沾满泥点,像宣纸上晕开的墨梅。
"你个女娃娃..."吴老四瞪圆了眼,"这活计……"
"我爷爷是在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锄头砸在碎石上迸出火星,"他教我垦荒时说过,黑土地养人,黄土地也养人,养的都是中国人的胃。"
暮色漫过第七道田埂时,吴老四终于松了口。
他摸出包谷烧灌了口,酒气混着汗酸味在风里散开:"前年来的扶贫队,开个铁壳子车满村转悠。说搞啥子'旅游扶贫',把刘寡妇家的吊脚楼改成民宿。"
酒瓶指向西边山坳,几栋刷着白漆的木楼在暮色里格外刺眼:"城里人来拍两天照,嫌茅厕臭嫌床板硬。刘寡妇倒欠信用社五万块装修费!"
江落棠的银针在吴老四后腰颤出细鸣。
远处传来唢呐声,谁家在给新坟烧纸,灰烬随风飘过梯田,落在她沾泥的鞋尖。
"去年那个戴金丝眼镜的专家。"吴老四的冷笑惊飞夜枭,"说我们古井水汞超标,结果把省里拨款买净水器的钱贪了!"
他忽然扯开衣袖,手臂上有道蜈蚣似的疤:"老子带人上山找新水源,滚下山崖差点见阎王!"
月光爬上针灸包,江落棠指腹轻捻针尾:"您知道为什么中医讲究'痛则不通'吗?"银针在穴位激起酸胀,"就像这层层梯田,水路堵了苗就蔫。国家跟咱们老百姓,是长江水连着洞庭泥——"
"少扯文绉绉的!"吴老四突然暴喝,惊得田鼠窜回洞,"你们这些穿白大褂的,跟那些戴安全帽的有啥区别?画个饼就溜!"
江落棠摸出针的瞬间,吴老四后腰腾起股热流。
她抓起把黄土,任细沙从指缝漏成线:"这土里埋着您祖辈的骨血,也埋着我爷爷战友的忠魂。五八年闹饥荒,黑龙江往贵州调过十八车皮土豆种。"
夜风突然静了。梯田深处传来老水牛的低哞,惊起片萤火虫。
吴老四摸出第二瓶包谷烧时,北斗七星已亮在山巅。他咬开瓶盖的狠劲像在撕仇人的皮:"还有,去年的个女记者,非说我们村孩子辍学率高。结果教育局把王瘸子家智障娃算进分母,害得学校补助金泡汤!"
江落棠的银针在月光下排成星图。她忽然拿起搪瓷盆中的红外套,露出背面洗褪色的文化衫——"北大荒精神永存"的字样被汗渍腌成土黄。
"我爷爷的垦荒队饿死过七个人。"她指尖划过梯田的沟壑,"他们临死前攥着的,是全国各地捐的粮票。"
“奔涌的江河是千万滴水珠的奔赴,永动的脉搏是亿万颗心脏的同频——家国二字,本就是血脉里共生的倒影。”
吴老四的酒瓶僵在半空。远处旅馆亮起盏昏灯,沫千朝的荧光绿渔夫帽在窗边晃成信号灯。
晨雾漫过梯田时,吴老四的锄头已翻完最后陇地。他望着泥浪里整齐的垄沟,眼里含着泪,忽然用生硬的普通话说:"江大夫,你晓得不?刘寡妇家柑橘林没人打理闹虫害……"
江落棠抖落白大褂上的露水,药箱里躺着连夜配的驱虫药方,递给他。
他的眼中错恶几秒,磨出茧子的粗手接过药方,连声感谢。
第一缕阳光劈开山雾,照亮田埂上新栽的连翘苗——那是她从仓库废土里救出的老根。
回旅馆的路上,吴老四突然塞给她个布包。
打开是晒干的折耳根,叶脉里还凝着山露:"我们这的特产,给那个荧光绿脑壳的妹子,治治她乱按警报器的毛病。"
晒谷场传来沫千朝的尖叫:"我的铁铲呢?就放这的呀,谁拿去挖红薯了!"
江落棠:“……”→_→
晨光中,崭新的"中医扶贫办公室"木牌歪挂在粮仓门口,墨迹未干。
煤油灯在八仙桌上摇出昏黄的光晕,吴老四捏着半截卷烟,烟灰簌簌落在村长家的青砖地上。
灶台上炖着酸汤鱼的铁锅咕嘟作响,蒸汽熏花了墙上的计划生育宣传画。
"叔,你说这群细娃儿..."吴老四用火钳拨了拨炭盆,火星子溅到村长补丁摞补丁的布鞋上,"那三个中医出去后,中午瘦猴家婆娘难产,竟是一个学医男娃(不是林,西医专业的)用城里手术止了血。"
村长从搪瓷缸里抿了口包谷烧,酒液顺着下巴的沟壑流进衣领:"莫说你不信,昨儿个我去粮仓送钥匙,亲眼见那个姓江的女大夫..."他忽然从中山装内袋掏出个油纸包,"把五十年前的接生记录全誊写成电子档,说要建啥子云端药方库。"
吴老四盯着纸上密密麻麻的二维码,像在看天书:"这花花绿绿的,能当饭吃?"
"你晓得个铲铲!"村长戳了戳手机屏,光照亮他皴裂的指甲,"早上那群白娃子赶着乡卫生院联网,李瘸子三十年的风湿病历,点点屏幕就调出来了!"
窗外的老槐树沙沙作响,月光漏过窗棂,在药柜的铜锁上淌成溪流。
吴老四摸着兜里江落棠给的止疼贴——他婆娘腰椎疼,贴了竟能下地喂猪。
"可他们说要给我说修路的事……"
"测绘队无人机拍的图,早传到省里了!"村长突然拍出张皱巴巴的红头文件,"黑水寨抢指标的算盘,黄咯!"
酸汤鱼的鲜香漫进堂屋,吴老四把烟头碾进炭灰,忽然瞥见村长家神龛上供着瓶未拆封的降压药——包装盒印着江落棠手写的服药须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