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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佳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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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以后,阿玉穿衣愈发小心,颜色款式也多挑素净低调的。开春后,陈管家果然请来了一位教书先生。
因男女有别,特意选了两府之间一间空着的学堂,由那周姓先生单独授课,春桃则在一旁研墨伴读。
识字第一日,周先生问她:“你唤作什么名字?”
她垂眼答:“未曾取过名,只小名唤作阿玉。”
周先生嗯了一声,未再言语。几日后,她便与梁老爷商量,为阿玉起了个正名。她挑了几字,皆写在纸上,递与她看。她认不得,便由周先生一一读与她听,让她自己选。
她听得认真,最后指了一个名字,道:“这个。”
便是——梁同玉。
她接过那张纸,反复翻看,目光轻轻扫过每个笔画。十四岁的她,终于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她在心底默念:“梁同玉,梁同玉,梁同玉。”
那声音一遍遍响着,她喜欢这个名字,十分喜欢。
这一年过得倒也安稳。葛夫人与梁瑶光似乎并未将她太过放在心上。
阿玉便安安心心待在自己那小院里,自种自食,自修自理。初来时破败不堪的小院,在她一日日地料理下,也渐渐有了生气。
断裂的墙缝补好,桃树、梅树重新开枝散叶,枝头甚至结出些花苞。春去秋来,一年过去,院中景致越发清爽整洁。
阿玉个头长高了不少,饮食不缺,脸色也红润了些。以前干农活落下的皮肤粗糙,如今在读书与静养中渐渐细腻了不少,头发如今也黑亮浓密。
学了一年,虽称不上天资聪颖,但她勤勉专注,除了吃饭睡觉之外,几乎将全部时间都耗在了纸墨书帖上。
识得的字越发多,只是整本的书还读不了几卷。周先生教得严,她却从未叫过苦,亦无半句抱怨,只安静认真地跟着学。她知自己底子薄,故而更下苦功。
葛夫人曾问她:“可愿学琴?”
她试了几次,手磨得红肿,终究觉着心神不定,难以入门。读书已耗尽了她大半日精力,实无余力学别样才艺。她也知自己不如梁瑶光,便坦言相告。葛夫人听罢,只淡淡一笑,鼻间冷哼,却也未再勉强。
阿玉心中明白:葛夫人并不待见自己。但在吃穿用度上却从未亏待,论迹不论心,也算得上是个有名有实的“好母亲”。
到了次年元宵,便是上元佳节。
京城这日照例会取消宵禁,无论贵胄还是平民百姓,皆可出门赏灯、观景、听曲、饮酒。
去年阿玉初入梁府,身份未明,众人对她仍存戒备。说是为她安危着想,实则怕她跑了。那一整年,几乎未曾踏出府门一步。每日专心学业,却也压抑难当。
她出身田间,自幼奔走天地,如今困在墙中一隅,未免心生困顿。
她便多次求梁老爷,许久之后,梁老爷终于点头允了她一次机会。
春桃早早为她备下一身淡色襦裙,又细细梳妆,挽了根素簪。
府中特意为她准备了一辆朴素马车,不能与梁瑶光那般雕栏绣榻的车驾相比,但于她已是破例恩准。
护卫方面,梁瑶光身边有梁逸乘梁子期随行,而阿玉这边,则由春桃、夏果陪伴,另加一名瘦弱的小厮。
上元佳节,花灯如昼。街头巷尾皆是热闹景象,各色小摊错落排列,糖葫芦、油炸果子、蒸糕粉团香气四溢。烟火攒动,打火花在空中炸开,游鱼灯、游龙灯在水面晃悠悠地转,戏班子的锣鼓声在街角此起彼伏,人声鼎沸,欢笑喧哗。
葛夫人给的钱不多,但阿玉与春桃早有准备,平日里月钱省下一大半,这次出门便想着玩得尽兴些。
二人正边走边看,忽地发觉夏果不见了。
阿玉还欲回头寻人,却被春桃一把拉住衣袖,小声说道:“别找了,方才一下车,我就见她往瑶光小姐那边的马车去了。想必是……不想与我们一道。”
春桃一向不说谎,语气虽轻,却掩不住眼底的讽意。
阿玉听了,顿了顿,终是点头,“罢了,今日人多灯盛,人海茫茫,找一个丫鬟也无用。况且她是自己走的。”
于是两人也不再多言,干脆放开手脚去逛,买了不少吃食。府中的三餐虽不差,但日日轮换也早吃腻了。
她们一人买了一个糖人,又寻了摊子,买了热腾腾的糖心夹馍——这夹馍皮薄馅甜,只要两文钱一个。
春桃从未吃过,刚咬了一口便惊喜:“这是什么馍?甜得发醉。”
阿玉笑着解释:“乡下常见的吃法。我们那边穷,肉包子一年都见不着几回。平日吃干馍吃得腻了,便把红糖熬一熬,夹在炕好的馍里,便成了这糖馍。甜是真的甜,小时候一年也吃不了几次,但只一口,就觉得日子有滋味了。”
说到此处,她低头咬了一口馍,齿间是温软的甜味,心头却泛起一丝酸意。
她想起年幼时在村里那点清苦日子。虽说寒酸,却也自由;愿望小,烦恼也小。
如今虽然不挨饿了,却被困于高墙之中,寸步难行。
祖母如今可还安好?也许早已搬了家,怕是回去也寻不着了吧……
她心神微晃,正要继续随春桃往前走。春桃眼尖,兴冲冲指着前方道:“前头那家馄饨摊,听别的丫鬟说过,千里飘香,便宜又实惠。我们去尝尝罢?”
两人提步欲行,忽然——
“有小偷!小偷杀人啦!”
远处人群中忽然一声暴喝,宛如惊雷劈落。下一瞬,街上的人顿时乱了。
春桃怔了一瞬,随即面色发白,拉起阿玉就跑。阿玉心中一惊,四下一望,只见前方人群蜂拥,皆往一个方向冲去。街口摊位被撞翻,汤汁泼洒,叫卖声、尖叫声混作一团,嘈杂不堪。
“别停!快跑!”春桃大喊,但身影却瞬间被拥挤人潮冲散。
“春桃!”阿玉失声喊,却根本没人能听见。她被撞得踉跄后退,四面八方都是奔逃的人影,有人拉她衣袖,有人撞到她肩膀,她根本分不清方向,只能下意识往灯火明亮处跑。
她踉跄着抬头,看见一名男子捂着腹部,鲜血顺指缝淌下,大声嘶喊:“杀人啦!快抓贼!”
这一幕更像火上浇油——人群彻底失控。她身边一名官差高声吼叫:“冷静些!莫乱跑!”但哪里还听得进去?人如浪潮,推着她向后退、向旁倒。
她心中一紧,猛地转身钻入一旁小巷。巷子不宽,左右皆是旧宅,但尚有灯光,不至阴暗。
她穿过一道又一道墙根小道,耳边依旧是人声鼎沸,惊叫如浪。
前方隐约有灯影浮动,她奔到尽头,发现竟是间酒楼。招牌上三个鎏金大字:邀月酒楼。
她一咬牙,推门闯了进去。大堂内也乱作一团,几桌客人被方才的骚乱吓得起身欲走。阿玉却不敢多停,脚下不停,顺着楼梯往上跑。
踏上二楼,厅内只余几人低声交谈,她不敢靠前,径自奔向角落,藏身在帘后的一处暗处,伏在栏边,大口喘息。
角落幽暗,死一般的寂静。阿玉屏住呼吸,只听前方隐约传来细碎脚步声,有一名侍卫正快语低声向一人禀报。
阿玉心跳如擂,根本听不清他们言语中的内容,耳中只觉嗡嗡作响。
忽然,那道沉稳,但温润的男声响起,字字清晰:“如此不听话,便——杀了吧。”
“杀人……”这两个字仿若惊雷,重重撞入阿玉脑中。她从未如此贴近死亡,那人言语中的淡然,如同随口一句“吃饭”、“歇息”,让她寒意从脊背爬至脚底。
她死死抱着膝盖,不敢动弹,紧张得全身都在微微颤抖,掌心渗出冷汗。
忽听那人又道:“出来吧,别躲了。”
声音并不高,仿佛早就察觉到她的存在。
阿玉猛地一怔,血液仿佛凝住一般。
她明明没听见什么要紧话,可那人怎会信?为了灭口,怕是也不会轻饶她。
她浑身发僵,根本动弹不得,像是被钉在地上。
沉默片刻,那人似是失了耐性,语气微沉:“再不出来,我让你生不如死。”
这一句,彻底将她惊醒。脑中霎时飞速运转,只要那人的脚步一近,她便无路可退。
她咬紧牙关,双手死死抓住身侧栏杆,强撑着站起身来,提起裙摆,拼尽全力往楼下奔去。
她不知那人是否追来,亦不敢回头,耳中只余自己急促的呼吸与呼呼风声。楼梯一阶阶掠过,她几乎是摔着跑下去的,衣摆乱飞,心跳如鼓,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逃出去!
她记得街口马车停驻的方位,便照着记忆中被人潮冲散的方向奔跑。此时夜市早已冷却,街上行人寥寥,不必再在汹涌的人群中挣扎,她便跑得更快。
她不知跑了多久,只觉发髻早已散乱,汗水湿透衣襟,整个人仿佛刚从水中捞出。终于在街口,她气喘吁吁地停下,几乎跌坐在地。
马车就停在那里。
春桃早已守在车前,远远看见她奔来,神色一变,连忙迎上前去,一把扶住她,急切地问道:“小姐,怎么了?遇上歹人了吗?”
阿玉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双腿发软,瘫坐在地,脸色煞白,发髻凌乱,衣襟散乱,全无平日里半分端庄模样。
此时旁侧的另一辆马车帘子也掀开了,正是梁瑶光的车。
梁瑶光已由梁逸乘、梁子期护送下来,她并未遇到险情,神色如常。
此刻她正与一名衣着华贵、风姿俊朗的青年谈笑风生。
那人一身月白长袍,衣冠楚楚,举止温文,与梁瑶光说笑之间颇为熟稔。
阿玉狼狈的模样落入梁瑶光眼中,她皱了皱眉,冷冷开口道:“这点事就吓成这样?怎的不好好跟着丫鬟走?”
她语气不急不缓,却带着不加掩饰的讥嘲。
站在她身旁的夏果也望见了阿玉,眼中不掩轻视,心中暗自庆幸自己未与她同行。
这一路她一直陪着梁瑶光,服侍得体,甚至得了梁子期几句调笑,还赏了一袋铜钱。比起守着一个庶出小姐,她更觉自己如今走对了路。
春桃依旧守着阿玉,紧紧握着她的手,眼眶微红,不断安抚。
阿玉此刻也顾不上旁人眼光,勉力吐出两个字:“回府。”
她已不愿再在这街上多留半刻,哪怕站起身都几乎要倾倒。
那名陌生青年望着阿玉,眼中浮起一丝探究,低声问梁瑶光:“这位是……?”
梁瑶光嘴角微挑,语气淡淡:“家中庶妹,不常露面,身子骨一直不太好。”
那人闻言轻轻“哦”了一声,眼神敛去探究,似是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