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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殿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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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是市井人家买卖了几匹粗布,也得先验个货再交银两,若是带回去才发现缺条胳膊少条腿的,本王该如何向父皇交差?”
少年的声音温润清朗,尾调不自觉的上扬,是地道的京城声调。
虽说是声音好听,可这嘴下却一点都不饶人,愣是把对面人的面子踩在脚下碾了又碾。
平时颇有些不可一世的唐尚书在此时也唯唯诺诺起来,只敢附和几句,赔着笑脸。
赵楚齐并未掀起车帘,甚至连眼皮也未抬一下,神色木然,平静得像是一具没有知觉的傀儡。
外面下着细雨,新翻泥土的气息很浓重,传进车内只剩下些清新的意味,窸窸窣窣的雨声打在她心头的那一片寂静上。
没听清唐家那老东西是怎样应付这个难缠的主儿,而她也没心思去细究二人的谈话,手按在肩头上,那里有前些日子新添道狰狞的伤。
清冷的眉眼如洗,薄寒月光一般清绝,胜过皎皎人间月。
“赵小姐,尚书大人请您下轿。”一个丫鬟凑过来低声传话,一个“请”字咬得很重,分明是以好换好的意思。
少女面上依旧毫无波澜,她没有应声,只是缓缓抬手掀起了帘子,露出半张脸。
闯进眼帘的,是个相貌极好的十五六岁儿郎。
白色的油纸伞在茫茫雨幕为他破开一片天地,朦朦胧胧地勾勒出身形,仿佛就连老天爷都格外偏爱,面容如工笔细画一般,全无瑕疵,那是一副叫人惊叹羡艳的皮囊。
他并未佩着寻常公子家定会相互攀比的佩剑或是佩玉,只那么一袭白衣,却掩不住帝王家的贵气。
可最让人移不开眼的是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澄澈干净,深邃熠亮,没有沾染尘世一点点欲念,甚至于带了几分这个年纪少见的稚气。
伞下的他隔着雨帘笑着望过来,面上尽是和悦之色,眼睛弯得像是初升的新月。
雨水顺着伞沿滑下来,轰然落地,惊醒一场尚未开始的梦。
就算是只冲这张脸,也应当会有数不清的女儿家把他当作梦里的情郎,夜夜提笔为他写下一首又一首铭心刻骨的红豆诗。
赵楚齐没有露出什么表情,依旧是冷冷的,淡然冲他微微颔首行礼,随后便要放下轿帘,而那个少年却颇有些冒失地走近几步,不合礼仪地直直盯着她的眼睛。
一句话,却似乎盖过了满街喧嚣。
“景平王,周谙澂。”
那目光过于灼热,仿佛能烫伤人,她低头避开,也收回了手,长且浓密的眼睫垂下,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情绪:“见过殿下。 ”
“既是没什么差错,本王便先行一步,尚书大人改日若是得了空,千万记得来王府坐坐,随时清茶恭候!”
话里话外,透出的尽是身居高位的善于敷衍,却偏生挑不出一点毛病来。
周谙澂并不在乎唐尚书的回答,所以他甚至未等唐尚书反应过来,便已翻身上马,身后还跟了浩浩荡荡一堆小跟班。那牌面叫唐尚书心慌的很,提心吊胆的,生怕落下些话柄,惹得这景平王转头就参上他几本。
车子行得不快,挟裹着雨丝的风扰得帘上的珠串轻轻摇动,透过帘隙,赵楚齐间或能瞥见少年的身影。
他并未撑伞,一手握着缰绳,背挺的很直,放任那高头的骏马如同闲庭散步般走在京城繁华的长街,落下的雨模糊了轮廓,是山水画里被晕开的墨,让人分不清究竟是人似画中人,还是画中人出了卷轴。
比起外面的春寒料峭,车内的温暖和干燥让赵楚齐不由得放松了些一直紧绷着的神经,开始打量起其中布置。
想来这位景平王也是个豪气的主儿,随便一辆小车都装饰的富丽堂皇。
里面铺着厚厚的鹿皮绒毯,软榻上还卧着两只小枕,膝旁的小案几上,一只小巧的白玉瓶里插着几枝开得正艳的茶花,一旁摆了盘兔子形状的点心,晶亮的糯米糕上涂了一层厚实的红糖浆,光泽诱人,看起来是用来哄小孩子的。
赵楚齐只看了一会便挪开了眼,只是刚转头,在帘子被风吹起的一刹那,恰好对上那双漂亮的眼睛。
这显然是她没预料到的,但她丝毫未露怯意,而是平静地回望过去,没有半分波澜。
周谙澂反倒先一步收回了视线,清了清嗓子打岔道:“桥头那家的糖糕可是京城出了名的,赵小姐可要尝尝看?”
虽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握着缰绳的手却不自觉微微攥紧了些。
这几日唐夫人对她愈发苛待,餐食也都是只能靠怀川阿姐私底下瞅空偷着送,从昨晚到现在她还水米未进,实在是有些头晕眼花。
手指微微蜷了蜷,赵楚齐犹豫着,还是伸手拈了块糕点。
虽然说样式简单,味道却出人意料的好,扎实的米糕里裹着碎蛋黄,混着红糖独特的醇香,她咬下一口,眼底的冷漠疏散了些许:“多谢殿下。”
冲淡了周身的疏离与冷漠,骨子里透着的尖锐被磨平棱角,但试探和戒备还是显而易见,难以再靠近半步。
周谙澂却像根本没有察觉一样,连眉梢眼角都透着春风得意,显得神采飞扬:“赵小姐喜欢便好,不过是一碟点心,犯不着谢。”
靠着车窗,赵楚齐没有应声,听着这位格外话多的小殿下絮絮叨叨的又说了起来:“我瞧那唐尚书不是个好相与的,皇兄摊上这么个岳丈,往后也不知会吃多少亏。”
她微启红唇,想要说些什么,但又深知言多必失的道理,便生生咽回去,隔了许久才搪塞了句“殿下说的是”,之后便陷入长久的沉默。
唐家为着这桩飞上枝头的婚事可算是在世家面前出尽风头,哪个人听了不会赞叹一句唐尚书一双儿女皆是来报恩的?
只是几番思量之间,她便瞧见金字乌木的丞相府牌匾。
表面上再怎么风轻云淡,或者说,赵楚齐再怎么觉得自己已经变得冷血生硬,可十几岁的姑娘在面对这种处境的时候,多少还是会有些惶恐不安。
惶恐和茫然在心头攀升,让她几乎无法再假装镇定,搭着案几边缘的手指在轻轻颤抖着,手脚在一瞬间都冰冷起来。
兴许是察觉到了赵楚齐的不对劲,周谙澂没再去打扰明显心神不宁的她,直到了丞相府前,才堪堪开口,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一只刚刚安巢的雏鸟,带着叫人心安的力量。
“到家了。”
轻飘飘的三个字却让帘内人猛然红了眼眶。
但也几乎只是一瞬间,她就冷静下来,压下喉头间的酸涩,将自己多余的情绪尽数掩盖。
车停了下来,刚探出半个身子,便看见那人。
“赵小姐,该下车了。”周谙澂立在车旁,带着几分笑意,见她出来,便举高了伞,倾斜着为她挡雨,另一只手也递了过去,手上平铺着一方锦帕。
握着伞柄的那只手骨节分明,白皙润泽,说不出的好看。
伞下的少年似乎连笑容都要比旁人耀眼几分。
虽说是男女大防,但既然周谙澂都主动伸手,此刻若拂了对方面子,倒是不好收场,于是赵楚齐并没有窘迫犹豫,而是那样落落大方地把手放在他铺着锦帕的掌心。
她肤色有些苍白,是常年不见日光的苍白,指骨纤细却有力,只借着他的手稳了下身子便轻轻松松下了马车。
赵楚齐并没有忘记在走之前行礼告辞,却在即将跨过高高的门槛时,像是有什么旨意,非要她回头看了多余的那一眼。
雨还在慢慢的下,把天地笼罩在一片晦暗里。
从东南角起了风,刚从马车里出来,一冷一热让赵楚齐不禁打了个寒颤,把身上披着的灰鼠裘裹紧了些。
看见那金玉堆里长出来的少年郎只穿了件单薄的白色锦衣,倚着车辕,叼了根不知从哪里摘来的狗尾巴草,绿茸茸的,满不在乎地拍了拍衣角蹭上的灰土,一副悠哉悠哉的模样。
有风轻轻卷起衣摆,倾斜的雨丝把肩头淋湿一片,而他微微歪着头,正笑得无拘无束,露出一颗虎牙,显出些许不谙世事的天真。
“赵楚齐。”
她站在几阶台阶上,隔着重重雨幕,迎上他的视线,不卑不亢,甚至于没有掺杂一点点多余的情绪,只当做礼尚往来,像是在她眼中,没有什么能够掀起她心头的滔天巨浪。
他猛地一怔,似乎是没想到赵楚齐会开口,雾蒙蒙的眸子睁圆了,傻愣在原地,还没等他想出来要说些什么好,就看见那个姑娘步伐轻盈地跨过门槛,消失在相府深深的大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