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一章 春日 ...
-
宫殿的门是由华贵的檀木打造的,上面雕满了整整一幅前朝大家的山水画,栩栩如生,其中嵌着大小不一的明珠,在阳光下透出别样的温润光泽。
何等的尊荣华贵早已不言而喻。
门被轻轻推开,几乎只是一瞬间,安神香那浓重的甜腻气息便弥漫开来。兴许是香料添的太多,不但没了安神静气的功效,反而让人止不住地烦躁起来。
夏苍捧了一盏茶,恭恭敬敬地奉上,又见着巧儿,笑着恭维正在梳妆的赵听:“娘娘可真是国色天香!这般好容貌,怕是百年也难遇一个!”
此话的确不虚,镜子里的姑娘很美,正值花信年华,眉眼里尽是女儿家的娇柔之态,眼眸清亮,一如当年。
赵听轻舒玉臂,抬手将一根赤金匾簪稳稳插入发间,又偏了偏头,瞄见镜中人朱红的唇,熠熠闪光的眼波。
一旁侍候着的冬青也连忙举起笔,在白玉小盒里沾了些胭脂,动作灵巧地在盒沿刮了几下,在她眉心细细添上一片花钿。
对着镜子,望向那个恍若虚幻的人影,时间似乎静止了下来,倏然倒流。
她只觉得好像又回到额发低垂的年纪,就那样散着黑发,浑身上下没有一件配饰,光着脚踩在柔软的草地上,感受着脚底微微刺痛的感觉,一身鹅黄招展的裙,扯来了一枝开得绚丽的花,低头轻嗅,浅浅的梨涡里浸满了笑意。
直到镜中出现了另一个人。
冬青和夏苍连忙识趣地再沏上一杯茶,垂着手退在一旁,赵听有些费劲地提着层层叠叠的裙摆起身行礼,又歪头冲着早已不再俊朗,不再年轻的男人粲然一笑。
那笑容天真烂漫,眼睛里缀满了光亮,纯真的笑意满得像是要盛放不下,满满当当的,几乎要溢了出来。
“陛下怎么来了?不是说今儿忙得很,晚上才闲些吗?”
她微歪着头,娇嗔的模样倒像是女儿家见了情郎,眼里闪烁着细碎的光,盛满了欣喜与期待。
“朕好不容易才脱身,就忙着过来,听你这话,是不想让朕来?”周忌笑着,替她将一缕细软的发别在耳后,又伸手去刮她的鼻子。
她故意躲开,像只不听话的猫儿,发上的一支步摇被来来回回晃得叮当响,却又绽出甜甜的笑,乖顺地蹭了蹭他的肩膀,偎在他身上。
目光掠过男人鬓边刺眼的几茎白发,赵听几不可察地蹙眉,笑容还是那般完美的弧度,只是难免显得有些生硬。
她移开了视线,默默攥紧拳头,随后又慢慢松开,只留下光滑的衣料上一片褶皱,大抵是方才吃的糕点太甜了,心头像是塞着大团的棉花,让人有些喘不上气来。
“兄长日前托人传话进来,说是唐家那边不肯放人,想着能不能求陛下派个人去瞧瞧。”
赵听眉眼低垂,一边说,一边描画着龙袍上一只鳞爪飞扬的金龙,话毕,眸光闪动间,她不动声色地抬眼看了看男人的脸色。
周忌低头抿了一口茶,没再看她:“朕已经将此事交给明宁了。”
动作停了片刻,却也在瞬间,她又挤出和常日无二的笑容。
“这倒也好,小殿下他心思活络,若是临时出了什么岔子,燕燕有殿下照拂,我这个做姑母的也放心些。”
长长的指甲微微陷入掌心,她忽然有一种无力感,像是心计算尽而疲乏,像是呕心沥血而徒劳无功。
周忌对此浑然不觉,只当她是因为此事而闹小脾气,便又忍不住笑了,用指尖轻戳了戳她的脑袋安慰:“朕知道你是怕唐家使绊子,便想用太子的名号压一压,但你可是忘了,太子不日便要与唐家结为姻亲,怎么好再拿着气派?”
“再说,唐将军正在边地征战,唐家腰杆直得很,就太子那软性子,怕是只会弄砸。”
听见这话,冬青等一干人面上惶恐,低着头生怕自己听见什么不该听的。
反观周忌倒是话家常的闲适样子,不住慨叹着:“到底还是明宁矫矫不群,若是他周谙澈能学上一分半点倒是好了。”
在周忌身边这么久,赵听自然知道他想听什么,便强打起精神,顺着他的心思笑着附和:“太子已是聪颖过人,只是小殿下实在是难得英才,两者相较,太子殿下难免是要逊色些了。”
“果真还是皇后的话最合朕心!”周忌大笑着,显然赵听的话正合他意,“这可正叫做所谓的夫妻同心了!”
赵听凑近桌前,小心翼翼地揭开香炉盖,香勺不在手边,她干脆顺手拔了发上的金簪下来,翻动着燃过的香灰。
“臣妾入宫这些年,也算是看着小殿下长大,如此天资,实在是难得,不过依臣妾看,也多亏了陛下教导,毕竟‘伤仲永’这般憾事也不在少数。”
眼前人穿着家常衣服,装束简单,却偏偏因此而让人心生亲近之感。
他揽过赵听的腰,不由得真的像是寻常夫妻一般聊起家长里短:“只是明宁倒底顽劣了些,朕虽是加以管束,却也起不了多少作用。”
“若是明宁能够多懂得些人情世故,常和那几个老顽固走动走动,不那么任性,兴许那几个老东西就不会整天吵嚷着什么‘传长不传贤’了。”
说着说着又有些动气,赵听连忙端起杯子递上去。
“古之嵇叔夜隐山林,狂放任性,却作《广陵散》之绝响,青莲居士酒醉作诗,于宫闱不敬,却成诗千首。”
“可见天纵奇才必有异于常人之处,小殿下无非是年纪小,性子洒脱些,算不得什么错的。”
她向来善于察言观色,不然也难在这吃人的宫中立足,几句话便将周忌哄得龙颜大悦。
赵听垂着眼勉强应着周忌的话,但心思不知何时却早已飞出去,不在谈话上了。
她没再继续去听周忌絮絮叨叨说了什么,而是盯着金簪上游移的光泽发呆,顺手拿过湿帕子擦去上面残留的香灰,一遍又一遍,慢条斯理却又细致。
春日总是慵懒的,浮动的鲜活气息让赵听今日总是有些浮躁。
南梁的春总是长风沛雨,可就是这般温和的季节,却能暗中搅动一池风云。
柳条抽出了新枝,点点的绿缀在一片褐色中,池水还是清凉,寒冬里结的薄冰早就化得一干二净,水月连天,波光潋滟,江南十里春风,像骑在白马上肆意奔腾的少年,他一挥鞭,就带了桃花灼灼而来。
坤宁宫外,东风又一年吹开新绿的叶,赵听闭上眼,第一个出现在脑海里的却是许久没有入梦的人。
那是一个春日的下午,刚刚下完一场小雨,却有和暖的太阳早早挂在了天上。
细碎的阳光洒在新抽出的草叶上,秋千荡得很高很高,看见满园怯生生新探头的芽,蔷薇还没开花,就已爬了满架,只消远远一眼便抚开郁结的眉心。
穿着正红袍的少年身形挺立,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扎了根,又在后来的某一瞬间里肆意疯长。
想到此处,赵听不由得浅浅地笑了,感受到春天和暖的光照在身上,呼吸间安神香的气息充斥着鼻腔,有些过分甜腻,却足以遮掩周忌身上浓重的龙涎香,让她能短暂忘记自己身处何处。
男人还在滔滔不绝着,不知道又说起了哪一项丰功伟绩,赵听只觉得像是有只惹人厌的苍蝇在耳边飞来飞去,无休止地扰乱着她的心绪。
她好想一把火烧了坤宁宫,再把那些该死的头冠金饰统统扔进定清湖,恨不得把手里的金簪直直插进眼前人的心脏好让他闭嘴。
她想什么都不管,抛下一切逃离这个鬼地方。
可她什么都做不了。
周忌又讲起了不知已经说过多少遍的澂河之战,最后又是以一句“倘若明宁入主东宫,南梁必然更是一番繁荣景象”结尾。
他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赵听的心思早已游离,而是一遍遍说着自己英年的伟绩,好像这样能够让他再感受到壮年的志得意满。
像微动的扇子,长长的眼睫轻轻颤动,赵听睁开了眼,还是一如既往的,波光粼粼的一双眼,可是怎么也分辨不清那眼中究竟是不是泪光。
她还是对周忌粲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