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昭琅

4、第三章 起伏

　　深深高墙。

　　暗沉的天把头顶那窄窄的一块四方填满，潮湿的空气化作团棉花塞进人的鼻喉，一切都在眼前怪异地扭曲起来，黑洞洞的大门变成吞噬了一条条鲜活生命的猛兽。

　　明明此刻天色还亮，丞相府里却格外晦暗。身形细瘦的小侍女为她打着伞，提着盏小巧的灯，只顾低头带路，并不说话。

　　昏黄的灯光反倒衬得更加惨然，连一路上经过的假山和苍树，都像极了张开血盆大口的怪物，狞笑着看她羊入虎口。

　　这府外头看起来是金雕玉砌，好不华丽，可进了里面的人才能明白其中滋味，冷清，毫无烟火气息，甚至不像是有活人居住的地方，死气沉沉。

　　虽说一路上倒是看见不少丫鬟小厮，只是他们连脚步都放的很轻，一个个噤若寒蝉，似乎屏住了气，脚步也放得很轻，生怕惊扰了沉睡在深处的恶鬼。

　　谁也不知道这烈火烹油下藏着怎样迂回曲折的故事，谁也猜不透繁花似锦里又埋着多少森森白骨。

　　惶惑在胸腔里肆意蔓延开来，走在曲折弯绕的廊道里，赵楚齐却感觉被从头到脚被冰水淋透，她的目光落在那高得能遮住日头的墙檐，空洞，迷茫的神色一览无余。

　　赵楚齐试着想从侍女口中问出些什么，可看对方只顾着低头带路，连大气都不敢出的样子，也只能沉默下来，手暗暗攥紧了。

　　“大小姐，这边请吧。”

　　小侍女手上动作轻轻，推开雕满山水图样的黄梨木门扇，吱呀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令人从心底发颤。

　　像是一段惊心动魄的开篇，又更像是空白的书页等着执笔人去书写。

　　她垂着头，等着赵楚齐先一步踏那入昏暗的堂屋。

　　桌上一套精美的茶具，淡淡的茶烟从壶嘴里漏出，金乌的灯盘高低错落，托着数根短短的白蜡，只照亮了妇人的半边脸。

　　明暗交织里，看见那人已然随着岁月安然老去，唯有一对远山眉依稀还能看出年少时的秀美。可就是那点秀丽，也被眉间的哀愁和疲倦遮掩得干干净净。

　　她紧锁眉头，微眯着眼，手里捧了绣花棚子，正凑着那光亮落下针脚，而绣棚上连尾羽都泛着亮的燕，栩栩如生。

　　赵楚齐看见，她的脸上露出茫然又客套的笑容，眼角的细纹堆叠起来。

　　方才领路的侍女快步上前，比画着向那妇人说：“这是大小姐。”

　　口型夸张，一字一顿。

　　这夫人怕是有耳疾，赵楚齐心下顷刻明了，

　　还没来得及多想，便见那笑容忽然定格，呼吸好像都凝滞了一瞬，赵夫人入定般呆呆看着她，一动不动。

　　隔了好久，赵夫人才如梦初醒般有了动作，颤巍巍伸出手，似乎是想要触碰她，却又触电般把手收了回来，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颤抖着手指向她：“燕燕？”

　　声音轻的不能再轻，生怕扰醒这一场期盼了许多年的梦，眼泪顺着赵夫人的脸颊大颗大颗落了下来，颤巍巍的一只手掩住自己半张着的嘴。

　　侍女笑着点头，几乎是那一刻，她猛地从主座上起身，带着这个年纪不应有的敏捷，踉跄着奔向赵楚齐，发间的一只金步摇叮叮当当地响，和平日里的温婉娴静判若两人。

　　她不是什么丞相夫人，她只是一个苦苦挂念着孩子的可怜母亲，那狼狈的样子，失态的泪，无一不触动人心。

　　赵楚齐站在原地，垂着眸，像一只刺猬，对所有人都设起防备，她没有欣喜若狂，也没有愤怒的质问什么，就那样静静站着，用沉默回应所有，并没有因为赵夫人的举动而产生半点波澜。

　　“把楚楚叫来，快！快！”

　　赵夫人在距她几步的地方停了下来，回头冲着侍女喊道。

　　她满面泪水，却欣喜若狂，声音粗哑，像石头划过地面一般，不堪入耳。

　　回过头来，赵夫人凑近几分，泪眼带笑：“燕燕？”

　　颤抖着的声音听起来很怪异，哽咽停在喉头，越发嘶哑。

　　她是燕燕吗？

　　这个从未听过的名字，属于她吗？

　　赵楚齐没有应声，心下是喜是悲，是怨是愤，都已经分不清了。

　　也许在很多很多年以前，的确有那么一个燕燕，可纷纷扰扰一场空，赵夫人和她都弄丢了那个笑意映然的燕燕。

　　那个尚未见过人世险恶的燕燕。

　　终于是再也忍不住思念之苦，赵夫人几乎是扑上来抱住她，眼泪在一瞬间决堤，嚎啕大哭起来：“我的燕燕啊！燕燕回来了！终于，终于……回来了……燕燕……”

　　赵楚齐全身紧绷着，她并不习惯与人如此亲近，她感觉到肩头的衣料被眼泪浸湿，听着赵夫人的哭声，心头像是被牵起一根细细的线，微微抽痛了一下，她两手虚扶着赵夫人，迟疑着，最终还是默默放下了手。

　　“阿姊！阿姊！”

　　女孩细细的嗓音自绣着红梅报春的八扇屏风后传来，一个身穿葵绿色衣裙的姑娘探出了个头。

　　她模样十二三岁，双环髻扎的整整齐齐，还一边一个簪上了蝴蝶流苏掩鬓，脸庞圆润，弯弯的眉，讨喜又乖巧，一双黑亮的眼睛里写满探究，手指放在嘴里，憨笑着，间或抬眼看向赵楚齐，却只敢停留短短一瞬，怎么也截不住她的视线。

　　她身上并没有属于这个年纪的伶俐讨喜，反而显得有些呆傻，这让赵楚齐微微敛了敛眼睫。

　　“楚楚，快，叫阿姊！”

　　赵夫人见赵楚楚来了，忙拭干眼泪招手笑道。

　　小姑娘却对赵夫人做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笑着唤了一声：“燕燕！”

　　赵夫人略带无奈的笑了笑，无疑是印证了她的猜想，可这让赵楚齐反而更加想知道，这丞相府一派和乐之下，又究竟藏着什么样的龌龊肮脏？

　　“燕燕……回来了……那是燕燕……”

　　赵楚楚拉着赵夫人的衣角，笑容牵扯出颊侧的酒窝，眉眼似新月，偷偷瞄她几眼，却又像是羞涩似的，不敢与她对视。

　　“这是你阿妹，名唤楚楚的。”

　　赵夫人眼圈还是红的，脸上却是露出一点笑意，她的眼中流动着浮光，仿佛将熄的烛又被重新点上了火，可倘若仔细看下去，便能够预知灯枯油尽的那一日并不会离得太远。

　　“过去我总是害怕，怕我这身子骨撑不到燕燕回来的那一天，怕我再也见不到我的女儿……”

　　赵夫人笑着谈起，眼中却浮现起泪光，可到最后怎么也忍不住哽咽，笑中带着苦涩的泪，其中又夹杂着希冀和欣慰，像是多年的执念终于放下，她连忙双手合十拜了又拜。

　　“真真是佛祖保佑，让我能苟延残喘些时日，能再看一眼燕燕……就是让我现在就死了也心甘情愿！”

　　赵楚齐稍一用力，将手挣脱出来，她淡淡扫了赵夫人一眼，无论是眼泪还是笑容，都没有打动她分毫，她只是在尽力维持着表面的体面，微微颔首，却又不动声色地退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去了 。

　　她是这丞相府远道而来的座上宾，也是将要久居的陌旅客。

　　赵夫人的笑容滞住，手指无力的蜷了蜷，想要抓住什么，却又什么都留不住。

　　她缓了缓，又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挤出一抹带有些惨淡意味的笑容：“可惜你父亲今日进宫去了，回头见吧。”

　　虽是这么说着，眉间却堆上了郁郁的神思，她望了望外面的天色，吩咐道：“秋荣，快带大小姐去歇息吧。”

　　仍然是刚才那个身形细瘦的侍女，快步走过来低声说：“大小姐，快来吧。”

　　光滑的卵石路旁长着一树灼灼的桃花，深浅不一，红粉交错，在细密的雨摇曳，颇有些风致。

　　赵楚齐默默跟在秋荣后面，伞沿聚集的雨水猛然落下，打湿肩头那块本就潮湿的衣料，也许是那冰凉的触感拉回她的思绪，现在她心中才感到些许触动，有些大梦一场后的空虚与落寞，真真假假，做戏的人太多太多，到最后，谁也不敢再信。

　　赵楚齐盯着伞沿落下的雨水，心底像是空了一块，她怔怔地发着呆，究竟在想些什么，这倒是未可知，正在这怔愣之间，秋荣却停下了脚步。

　　抬头望去，匾上龙飞凤舞落了三个大字：归燕轩。

　　只是匾上有一块突兀的黑色，分外扎眼，像是烈火烧过，又像是时间太久而腐朽。

　　“这是夫人拟的名儿，早些年就特地寻了书画名家写了这块匾，用的木料也是顶上乘的，”秋荣笑道，“就连正门外的那块大牌子，也是比不上这料子呢。”

　　赵楚齐一瞬不眨地盯着那块匾，秋荣也只当她前些年受了太多苦，没见过多少世面，安安静静地在一旁候着。

　　就是外面再光鲜亮丽，再怎么富丽堂皇，里头也说不准是何等的腐朽。

　　“归燕轩……”

　　那声音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呢喃着，连细雨落入土壤的声音都盖不过，秋荣甚至都没办法确定，她到底有没有开口。

　　她踏进更深的院门，昏黄的残灯熄灭，早就侍立在侧的仆从低垂着头，缄默无言。

　　随着沉重的一声响，门合上了，而那更像是来自灵魂深处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