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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愿得一人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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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我偏要起婆娑、织焰火、自废堕、闲骨骼、永藏荒墟、剜心截舌、独吞絮果。”
——《锁麟囊》
我只盼遇无尽灯,脱尘缘,一朝能得水云身。
又是一年春。
三两只燕停在雕着飞凤的廊檐,黑亮的尾羽在日头下闪着温润的光,它们交头接耳,叽叽喳喳,也不知是在为什么而欣喜着。
清脆的鸣声在这死寂的宫殿中回荡,听起来竟然有些突兀刺耳。
侍女手里的扫帚轻轻落地,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没过多久,午后惯有的困倦俘虏了她,眼也渐渐阖上,不一会儿忽然得了令,便喜不自胜地退下寻清闲了。
吱呀一声。
殿门被重重掩上,陷入沉寂之中,也藏起了其中种种。
隐秘的故事和深夜游荡的孤魂,都被悄然掩埋,留给千百年后的有缘人去探究。
格栅窗闭得紧紧的,像是生怕有一缕光能透过窗棂,照进幽深的暗处。窗前摆着一张小案台,只随意地放了尊香炉,衬着青瓷瓶里早已枯萎的几枝桃花。
上面镂空的形状并不是寻常的祥云和龙凤,凑近些看,倒像是个披甲执刃的将军,另一面又更像是捧着书卷的少年,做工精巧,并非凡物。炉中刚点了香,烟分了两股,直直向上,最后雾气一般散开,消失在清冷的宫殿里。
那是普天寺里常燃着的沉香,把殿中浓重的霉味遮掩了些,可怎么也藏不住那坟墓般的死气,弥漫在空荡荡的殿中,有些欲盖弥章的意味。
一闭上眼,好像就回到了在佛堂里虔诚求来一根签的年纪 。
彼时少女还留着垂腰的发,跪坐在蒲团上,顽劣地摇动好不容易才从老和尚那里偷来的签筒,一边娇嗔着去拍少年伸着试图去抢的那只手。
纤细的腕子露出凝白的一节,含情的水眸里透着星星点点的笑意,鬓发有些散乱,一捧翠蓝色的珠花在打闹间落在地上,摔掉了几颗光洁的珍珠,却谁都没放在心上。
少年郎缠着那姑娘,非要抽出来根上上签才肯罢休。
“我倒是要瞧瞧,你还能抽出根‘白首不分离’的签子不成!”
肃静的佛堂里回荡着格格不入的笑声,像珍珠落地,声声清脆,堂前的丛丛翠竹因风曳动,似在窃窃私语。
只有一尊金身佛像,亘古不变的肃静面容,将这喧嚣收入眼中。
现在想来兴许是年少不知事,冲撞了神佛,这才折了半生,尽是坎坷。
而那根被刻上了“白首不分离”的竹签,也自然是藏在签筒,混在千万条签文中,永远留在难见天光的佛堂。
在功德箱前,在那尊抬头望不见顶的佛像脚下。
谁也不知道它有没有再被哪对去求百年的眷侣握在手心,欣喜若狂地冲着佛像拜了又拜。
更没人知道他们究竟能不能走到青丝换华发,又到底是不是真的厮守了终生。
双十年华的女子面容苍白,似是长年不见日光,憔悴不堪,甚至带着行将朽木的垂暮之色。
她双目空洞,形容枯槁,随意散着发,头上还顶着沉重的凤冠,压得后颈几乎要被折断,却执拗地怎么也不愿摘下。手里握着的檀木梳掉落在地,她任由尚且残存光泽的青丝从指缝溜走,在铜镜前怔怔地,坐成一尊像。
人常说多思华发才早生,鬓边从前也簪过三月里初开的桃花,不知何时,又多了几抹触目惊心的白。
似乎只有她还活在那段逝去的时光里,京城里新兴的话本子她读不懂了,女儿家为何在手绢上绣上祥云她也不明白了。
她似乎被世人遗忘在这阴冷的宫殿里,任凭她在这繁华的京城中,一个人慢慢腐朽。
没有人再提起她的名字,没有人再提起赵家何等百年尊荣,就像再没听人提起过,京城里曾经出过一个最张扬跋扈的小殿下。
史书从来恢弘,对千年来登上那高位的人尚且匆匆几笔带过,更何况是区区一个世家,一个淹没在历史中的名姓,一段上不得台面的儿女私情。
明明是如花芳华,她却身着暗色的凤纹华服,身形消瘦得不成样子,从前那般光彩照人的模样,也在岁月蹉跎里只剩下虚无的影子。
头上的华冠金玉镶嵌,明珠作配,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来,好像笼里的金丝雀,羽毛还是布满华彩,只是变得稀疏,失去了光泽。
女子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抬手碰了碰空荡荡的眉间,好似回忆起一场再无法向旁人提及的梦,荒唐至极却又让人久久不愿醒来。
犹豫间,她拾起一盒口脂,白瓷的盒衬得其中红色更加艳丽,如同凝了的鲜血。
指尖沾上一点,痴痴地对着镜子为自己画上花钿,那牡丹的式样,却和身上阴郁的暗色显得格格不入,更加诡异。
早就不时兴了。
现在的女儿家都热衷于在前额贴上蝉翼和珠翠,抹上大片的额黄,那份娇艳是她再也撑不起来的,甚至是再也不敢想的。
窗子紧紧闭着,因为那些人说,这么小年纪的太后就该深居简出,才免得惹人非议。
头上的华冠沉重不堪,金玉榻冰冷入骨,只觉得一时之间头晕目眩,似要窒息,像是有上百座礼钟嗡嗡作响,湖水灌进耳鼻,连呼吸都是钝痛。
她被屋内的沉闷折磨得要发疯。
挣扎着打开了门,劫后余生般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濒死的绝望让她止不住地颤抖。
不经意间,一卷纸轴从袖中滑落,在地上滚着展开了些,她急忙捡起,小心翼翼地拍打着上面根本不存在的灰尘,最后几番犹豫,才打开那卷《清心咒》。
许是阳光过于刺眼,不然怎么会双目生疼。
在看见那熟悉的字迹时,有眼泪,痛苦地滑过惨白的面颊,打湿了纸上苍劲有力的字迹。
墨,和泪化开。
她突然像疯了一样粗暴地甩掉发冠,不去管镶在上面的明珠被碰掉多少颗,又如何丁零当啷地散向各处,转而又像是用尽了力气,瘫坐在地上,倚着高高的门槛,隐忍地哭泣,紧紧咬着自己的衣袖,直到察觉口中弥漫着的血腥,生怕自己会哭出声音。
她倔强地昂起头,试图把视线聚集在那根红木房梁上,试图把眼中那一片朦胧抹去。
可无论多少次擦去眼角的湿润,眼泪还是顺着双颊,不带温度地落入温热的颈窝,浸透了绣着金边的衣领。
颤抖着的手指轻轻翻过纸页,仿佛那是失而复得的珍宝,最后目光落在似乎是随笔落下的“明宁”二字,声音嘶哑。
“明宁,你落下我了,你落下我了……”她紧抱着双膝,把头埋在层层叠叠堆起来的衣裙中,埋进大朵的黑金色牡丹里。
白玉缠金丝的护甲掉了两枚,长长的指甲从当中折断,渗着血,疼痛一直锥着心,让她呜咽着,膝头的衣料无声的湿了一大片。
明明就差一点了,就差一点了,就差一点……
春日的温风忽地吹过宫门,门前一树绚丽的桃花摇动枝头,落了好些,细碎地洒在朱门内,洒在京城的长街,洒在丞相府那条小道上。
泪眼朦胧里抬头,她看见树下立着一个风华绝代的少年,笑容浅浅,满身风华。他笑得像个稚气未脱的孩子,有几分于人无害的狡黠。
烫金的发带一直垂到肩头,又被乌发淹没,随着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飘动,宛如翻飞的蝴蝶,划出潇洒的弧度,眉眼带笑,手里还攥着些小石子,声音里满是藏不住的雀跃。
“燕燕!我在这!”
他幼稚又讨厌,惯爱捉弄人,他行事向来不拘礼节,总是喜欢追在她后面喊她的小字,可不管怎样,他还是京城里无数贵女梦里都想要嫁的好儿郎,丰神俊逸,潇洒异常,那般文采飞扬,洋洋洒洒便作诗百首,一幅画,一张帖,便足以掀起满城风雨,纸墨价涨。
可他还是丢了他惯爱的狼毫笔,笨拙地提着长剑,金色的面甲遮了大半张好看的脸,上了战场。
临走时,把她身上的斗篷紧了又紧,生怕哪里裹得不够严实叫她受凉,踌躇许久,这才颇有些忐忑不安地问:“能不能等等我?”
岁月如梭,一晃就是一段过往,曾经待字闺中,满怀憧憬的女儿家,如今也该看清人世薄凉,也该信了命,不再去求什么愿得一人心,如今也应该把年少时心头上的少年郎放了又放。
可唯独她不敢,她怕极了有朝一日自己会认不出从西京来的车马,怕再登上城门时会忘了金甲红衣的小殿下,怕这物是人非的京城里再无人记得他周明宁。
愣愣地,连哭泣都忘记了,她连滚带爬地起身向外跑去,衣服上的金线被扯露出线头,脚边的珍珠叮当相撞。
踉跄着,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若是他在,也该笑话了吧。
他会笑得前仰后合,一颗虎牙在日头下分外耀眼,但也一定会俯身搀起她,顺手为她抚平裙上的皱褶,一面调笑,一面装作重心不稳踉跄几步,把她逗笑。
可是一只脚刚踏出去,少年便不见了。
消失的无影无踪,叫人连回忆的机会都没有。
她苦笑着,极力忍着泪,一遍又一遍劝自己放下那个如工笔细画绘出的人。
污浊的盛京城,本就留不住清冽的苏合香。
只是偶尔梦回,她还是忍不住会在半梦半醒间问自己,这究竟是不是南柯梦一场。
会不会,她根本就不曾遇见一位小殿下,根本没有经历过一场撕心裂肺的离别。
可是他的背影怎么会这么清楚,这么清楚地被刻画在自己心底?
他穿了一身白,伴着普天寺传来的丧钟,翻身上了马背,没有回头,走的干净利索,走的了无牵挂,像是这京城繁华烟柳地再也没有什么能再留住他。
她的指尖染了血,肮脏的血,那是不管洗了多少次都藏不去的血腥气。
这样的手,也曾只是用来写出秀丽的小楷,也曾捧着他塞过来的糖糕,也曾拂过那人的眉眼。
就当是做了一场梦吧。梦里人,怎值得这般眷恋?
彩蝶翻飞,春景缱绻,春荣秋枯数十载,她的景平王也再未归来。
就好像,他真的从未存在过一般。
夜里的京城熙熙攘攘,一如从前,不改繁华。
纸醉金迷里,觥筹交错间,台上人以袖掩面,遮了满眼血泪,声音嘶哑,只听得远远传来。
“轿中人必定有一腔幽怨,她泪自弹,声续断、似杜鹃、啼别院,巴峡哀猿、动人心弦,好不惨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