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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5、忘忧见众(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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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族的那两位怎么请过来的,蔚止言自认已经向着沈欺解释过了,只留夙饶这个,在于此刻,蔚止言毫无负担地卖掉了师兄:“夙饶来这一趟算作顺路,他本是乐意之至,不必担心麻烦了他。”
沈欺想要问的,却不是这一个。
顷刻无声,心底划过一些什么样的念想,视线缓缓落下。
“你就没有想过。”
“假如说,是我骗了你呢?”
接到了忘忧都的来信,还在什么论断也没有的时候,只是听信他说,不是他做的,转眼就想到如此地步。
走出第一步前,早已算过了十步百步。
算无遗漏,计议全盘的起始,只是另一个人轻巧就能说出口的寥寥几个字。
无缘无故地相信一个人,就没有想过,假如信错了人,又该如何收场呢。
“假如疑是骗了我,我却不能发现吗?”
沈欺提出的假设,令蔚止言诧异,接着演变成好一副震撼的样子:“那岂不是我心生蒙蔽,连疑是的真心假意也不能看清?”义正辞严地拒绝了这个假设,“那样可不行,决计是不行的。”
“假如连真假也不能分辨,万一我变成一个不分青红皂白之人,看真成假,误会了疑是,那可怎么办呢?”
“万一我误会了你,”蔚止言的幻想停不下来,自白也能入戏,“你对我心怀怨怼,我们因此反目,从此你远走高飞,留我一个悔恨交加,只能睹物思人。等到多年过去,我们方得相见,却是对面不识,我便只能一边悔恨交加,一边将你穷追不舍……”
想到那凄惨的光景,蔚止言真是心生不忍,马上就能端出一个桃花带雨之相,伤心流泪给沈欺看。
沈欺:“……”
蔚止言,一个不留神,又变成这样了是么。
好气又好笑,瞋了蔚止言一眼:“我何时说要远走高飞了。”
“疑是,这算答应了再不离开我吗?好的呢。”蔚止言在假伤心与真喜悦之间转换自如,展颜笑了开来。
变脸之快,令人咋舌。
沈欺没让他轻松蒙混过去,重回那个问题:“你说的是看真成假,若是看假成真,我骗了你,你却信以为真了呢?”
蔚止言郑重想了一想:“不论看真成假还是看假成真,终究都是不够相信于你,眼眇心盲所致。”
“如果真的因为不辨真假,将疑是欺骗我的谎话当成了真的,”望着沈欺,他道,“那便是我心甘情愿,咎由自取。”
眼光轻垂,桃花招摇水波,极尽温柔,唯有沈欺一错不错地望见。
风中一双无形的手指拨动曲调,轻巧柔软,将谁的心弦系住了。
这风中乐声既然无形,则不知动了何人心神。
沈欺眼睫摇晃一瞬,静静的,一时间,没有谁说话。
直到蔚止言用力地摇摇头,坚持表达了十分的避之不及:“但我还是觉得,永远不要有这个如果比较好呢。”是非真假不分的人,听起来就很危险,很容易陷入那些求而不得的情天恨海里面去啊。
沈欺听着,眼角微微地弯起,笑了起来。
“嗯。”
“说的是。”
夙饶等人的来访皆是蔚止言授意,虽说问明白了这点,仍然还有几个沈欺无法不去在意的地方。
比如夙饶的一个举动。
心中有所预感,他对蔚止言道:“你与夙饶相谈时,他可曾问了你什么?”
夙饶打量他的一连串表情,再是后来风雅颂的剑光变化,沈欺其实全都收入眼里。
那样的反应,总不会是无缘无故。
蔚止言:“是问了一些。”实际上不是一些,是非常非常多的一些。蔚止言总结了一下,“主旨约莫在于我和疑是相识的经过。”
沈欺挑眉:“你怎么说的?”
蔚止言情真意切:“我说,疑是实为我的梦中人,我们梦中一遇,梦醒后你不知所踪,我则是日思夜想,实难忘怀。”
“那般愁肠,唉,真叫一个目不能忘,心之所向。幸而上天垂怜,多年以后终得重逢,我便心机算尽,只为接近于你。犹且不够,我还设法寸步不离伴你身边,惟愿得你片刻垂青……嘶。”
越说越离奇,沈欺听不下去,狠狠碾了他一脚。
实在不该指望蔚止言嘴里能说出几句正经话。
“认真点。”
蔚止言闷哼一声,流畅地改换了口风:“好吧,我同他说,你是我一位相识多年的故人,此外曾将方寸天的那道准许告知于他,因而他知晓你的灵脉奇异。”
“至于疑是身在魔界诸事,你与绯刃的牵连,未经你的同意,我不会说出口。”
沈欺:“但我与绯刃的牵连,即使你不曾告诉他,他也有了察觉,对么?”
正如风雅颂对绯刃的存在产生了感应,绯刃对于风雅颂的这种感应,也不会是一无所觉。
沈欺因此断定,即使他戴上拘灵、把绯刃气息隐匿了彻底,夙饶依然是从风雅颂的触动里发现了什么。
蔚止言没作否认:“风雅颂灵性至纯,是故,剑下感触几可越过封印。”怕沈欺不能放心,“我与夙饶说了,绯刃现与魔界无关,他不会将此事宣扬出去。”
夙饶的口风,蔚止言还是信得过的。
哪怕嘴上说着要打听八卦,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夙饶一直分得清楚不过。哪怕知道了沈欺是绯刃,也完全没有别的想法,只想让蔚止言和沈欺打商量,找个时间让绯刃和风雅颂比试一场。
夙饶这个打商量的诉求,蔚止言再次无情地略过了,一个字没对沈欺提起。
比试什么的,还是下次时机合适了再说吧。
夙饶识出了绯刃,沈欺倒没有多么的不能放心。
既然夙饶已经离开,沈欺就知道,这件事已经在蔚止言手里被平息了。
再说,如今的绯刃,就算哪一天要在魔界以外的天地现世,也再不需要忌惮。
“不必担心我,”看出蔚止言思虑着他,沈欺神情一缓,瞳中碧波流转,“既然你同夙饶说了,我自当相信你。”
似这样直白温软的话,他鲜少说出口来。骤然之间,冰消雪融,眉目渲出一幅瑰丽夺目的画景,身后白玉仙京的一切景致,黯然失色。
蔚止言看得一怔,沈欺又是一笑,仰起了脸,看他的眼睛。
“其实,方才我独自漫步之时,想起一道怎么样也解不开的迷惑,只想回来与你请教。”
什么样的迷惑,居然可以难倒疑是。沈欺这般注视之下,蔚止言简直是丢盔弃甲,义不容辞:“疑是尽管说。”
“我遇见过一个人,”沈欺款款道来,“他一面自称不胜酒力,一面可以一连喝下几杯的天仙狂醉,”他怀着许多的疑惑,请问蔚止言:
“——你说,这却是为什么呢?”
四目相对,沈欺宛似不解,蔚止言……蔚止言冷汗涔涔。
蔚止言尚未能够说出一句话,沈欺就着那朦胧带笑的神情,抽走蔚止言刻意收拢在衣袖侧后的衔云折。
他回到九天揽月台时,蔚止言衔着一张笑脸迎上前来,笑语之间,拢着折扇轻悄地一点,挥散了什么东西。
蔚止言这番举止做得极是隐蔽,他俨然没有觉察。
也只是“俨然”罢了。
蔚止言悄悄地耍了哪些小动作,再是隐蔽,再是难以觉察,他一直都知道。
他只是当作不知道,不到他觉得必要的时候,暂且不去拆穿。
蔚止言挥散的,不想让他发现的东西,那是自从他们两人分离,缀在他身后紧紧地跟随,一缕无形无影的风。
夙饶与蔚止言会谈,事先说的是一刻钟,却因为夙饶孜孜不倦地打探八卦,耽搁了不少时间。当沈欺折回九天揽月台附近,他见到的场景,实则是夙饶还没有离开。
他停下脚步,不再往里去,等那边的两个神仙谈完。
蔚止言扇出一缕看不见的风跟在他身边,想必也能发现他已经回来,此刻就等在不近不远处。尽管如此,那边的谈话依然继续着,没有设障,没有改为隐秘的传音。
是个不怎么需要避讳的意思。
蔚止言没有故意避讳,沈欺也没有故意去听。
但他的灵识敏锐,即使隔着层层云絮,也让零星的话语声音飘进了耳朵。
先是谈及一把断弓,一样叫作参天星落的灵宝,前言后语听不分明,很快过去了。
而后说起一个师门叛徒,似乎叫作覃绍的,做了些什么样背叛仙界的恶行,被捉回来,打进了囚牢受刑。
只言片语,沈欺听得时断时续。
唯独到了最后,夙饶即将打道回程,说出口的那几声格外响亮,叫沈欺听得一清二楚了。
现下。沈欺突然抽走衔云折,蔚止言自知他纵风追踪的事败露,态度良好地,不打自招了。
“这缕风,嗯,实乃我担心疑是的安危,让它随你身后做个照应。只是一时情急,关心则乱,忘记知会于你了。”
“哦?”
沈欺掂了掂折扇,笑了。
“我还当,”他慢悠悠的,说着,“这是你担心我不告而别,所以有意留了这一手,用来……监视报信的呢。”
“……”
虽然不幸被疑是看出来了,事实的确是这样没错,但蔚止言知道此时此刻,他是万万不能直接承认的。
蔚止言脑子里飞快地编造出一套措辞,忽地一下,沈欺把衔云还了回来。
“先不说这个。”
蔚止言这种跟踪的行径,从沈欺发现了却没点破开始,就已经没打算彻底地计较。
他要与蔚止言好好计较一番的,是另一件事。
“你先替我解答解答,我问你的那个迷惑。”
沈欺的一只手,勾住蔚止言的尾指,一字不差,将开头那个问题重复:
“有一个人,他一面自称不胜酒力,一面可以一连喝下几杯的天仙狂醉。”
“你说。”
“这却是,为什么呢?”
蔚止言内心颤抖着,捧住了衔云,犹且心存幻想:“……哈、哈哈,疑是你遇到的这个人,他是谁呢?莫非我也认识吗?”
沈欺也很为难一般,摇了摇头:“你认识不认识,我却不知道。”
“我只知道,此人对我说过,他从没有好生试过他的酒量,一定要说的话,应是‘不胜酒力’。”
“但是另一面呢,我又听见夙饶对他说,他们曾在一个宴会喝过一壶‘天仙狂醉’,那个人呢,也喝下了几杯。”
说到这里,沈欺那副半是疑惑、半是求教的面相,倏然地卸下。
楚楚迷茫的样子不见了,好心地,善意地,给出蔚止言一个时间地点:“人间,江南梅庄,去鲤镇的前一个晚上。”
白发青年唇角上扬,连眉梢也挂着一丝笑。
“你那副彻夜醉酒的样子,全都是装出来的,”语气温柔,已不是询问,对蔚止言说,“——是吗?”
与蔚止言结伴下凡的第一夜,夜宿江南梅庄。
是谁说着,他喝不来酒的滋味,在沈欺问他酒量如何的时候,回答说,他还没有好生试过,他想,应该就是不胜酒力。
那是为什么,刚才夙饶会对那个人说,“斗酒十千的招牌酒酿,叫‘天仙狂醉’的那个,你还记得吧。有次我们几个喝了一壶,你也喝了几杯的,是不是还不错?”。
“天仙狂醉”,光听这个名字,想也知道绝对不会是多么温平良善的淡酒。
一个接连喝下几杯天仙狂醉的人,是可以叫做“没有好生试过酒量”、“不胜酒力”吗?
是谁说着这种鬼话,到梅庄的那晚,才喝了一口酒就露出醉态,让当时的沈欺看见了。看见他醉过去的样子尤为安静,比起醉酒,更像一个闭目养神的形容。
——那不是“像”闭目养神,那分明就是。
——是根本没有醉,人为装出的醉态。
而又是谁,当晚未醉装醉,以醉酒的名目睡倒在沈欺肩侧,握着他的手不放,就那样睡过去一整个晚上。
这样满嘴谎话劣迹斑斑的惯犯,到底是谁呢。
沈欺浅笑着,揪紧了蔚止言的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