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相》雪桑

3、第 3 章

　　二姨太过世后，万朝宗一直没续弦。

　　他把万疆雪扔给奶妈带。转过年，北边闹起了义和团，他虽然不用北上，但受朝廷隔空操纵，终日调兵遣将公务繁忙，无暇顾及儿子们的死活。

　　本来我也免不了被奶妈拿捏，但有一日，万朝宗突然看到了我，看我那么招人稀罕，心念一动，顿觉应该有所改变了。

　　不能让这么可爱的孩子没有娘。

　　我这样娇生惯养的少爷，即便家道中落，也没吃过苦，随便扔给下人怎么行？而且，孩子的教导养育，是关系一生的大事，得交给可靠的人。

　　因此，万朝宗要续个弦相夫教子。我没法不赞成，他磋磨着我的脸蛋问我想不想要个娘的时候，我就闭着眼睛哼哼。我没有发言权，他领谁回家都一样。

　　所以他把一个年仅十八的妙龄少女领进门时，我也不惊讶。

　　新太太叫章远尘，是个留洋归国的女学生，留的东洋，会说一口叽里呱啦的日本话。

　　听说她出身于杭城丝绸世家，父亲是富甲一方的巨贾，这样的家世，她又是家中幼女，万千宠爱，呼风唤雨，谁知道她脑子是不是进了水，居然给人做填房。

　　不简单呐。这样的女人。我嘬着奶嘴感叹。更不简单的是万朝宗，四十好几的老头子，竟还有如此魅力。

　　那时万疆雪五岁了。我三岁。

　　万疆雪对章姨娘就不太友好了，那股敌意简直赤裸裸的。

　　章姨娘进门那天，奶妈领着万疆雪和我，去磕头奉茶。我很乖巧，奶妈抱着我走到章姨娘跟前，刚把我放下，我就张着小胳膊蹿了过去，一把抱住她的大腿，奶声奶气地叫了声：“娘。”

　　一身喜服的万朝宗站在边上，那个春风满面春意盎然春心荡漾的样子，你可以想象的。父慈子孝妻贤，人生夫复何求。

　　偏偏万疆雪就要做那个煞风景的家伙。

　　我磕完头，章姨娘笑眯眯地亲了我额头一口——脂粉香，真醉人，我怀里被塞进大大一个红包，屁颠屁颠回到奶妈怀抱。

　　接下来就该万疆雪了。

　　我在边上看得清楚，万疆雪一步一步走上前时，万朝宗身体虽然屹立不动，但他的魂在一步一步往后撤退！好似有股力量把他往后拽！我看见，他的灵魂轻薄如烟，抽离了身体，飞上了供桌，附到了祖宗牌位的后头，瑟瑟发抖呢！

　　万疆雪走到端坐的章姨娘膝下时，万朝宗额角滴下一颗冷汗。

　　万疆雪小嘴刚张开，还没发声，咣当咣当——供桌上万家老祖宗的牌位倒了一片。

　　众人个个屏气息声，一动不敢动，目光齐刷刷落到万疆雪身上。

　　万疆雪晃荡着乌黑油亮的小辫子，神态自若。

　　他态度很恭敬，规规矩矩朝章姨娘磕了三个头，爬起身，站得笔直，把辫子在脖子上绕了三圈，又解开。

　　章姨娘不解其意，只感到周身有股凉风。万疆雪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把剪子，对准自己的辫子根儿，用力剪下去，随着缓慢的喀嚓声，他骤然松手，乌发飘飘洒洒，散落一地。

　　万朝宗气得一趔趄，没站稳，把桌上的供品都绊掉了。太放肆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万疆雪此举，跟在他大喜的日子当场抹脖子有什么区别！真是孽障啊！他们万家深受皇恩，居然——居然出了这么个无父无君的孽障！

　　万疆雪从容抬起脚尖，把地上散乱的头发拨弄了几下，拨弄草芥似的，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国不国，家不家，今日合欢酒满，明朝遍地黄花。”

　　你听听，这是人话吗？

　　章姨娘脸都白了，惊惶的目光转向万朝宗，万朝宗这时展现出了难能可贵的修养，大嚷：“来人，给他叉出去！”

　　万疆雪被罚一天没饭吃。我把万朝宗给我买的桂玉斋糕点分给他。那可是万朝宗特意派人给我买的。

　　章姨娘很快就跟我混熟了，万朝宗安排我给章姨娘当儿子，由她亲自抚养。至于万疆雪，还是让下人照看，免得作妖惊吓了太太。

　　这样一来，差距就有了。子凭母贵，母也凭子贵，我跟章姨娘越发得宠。她俨然是家里的大太太，我俨然是家里大少爷，大了就容易飘，所以我有时在万疆雪面前难免/流露出一些得意。

　　三岁的我，对他的好是真的，对他的坏也不掩饰。他惹我不高兴时，我就追着他骂：“爹爹不爱你，不爱你，你滚吧！”

　　万疆雪忍无可忍，回身狠狠一脚，给我踹飞了。幸好他力道不够，否则我小命难保。

　　虽然把我踹得很疼，但我一点儿也不记恨他。真的，他是我哥。到死那天，我都只念着他的好，从没把他踹我这一脚放在心上。虽然我当时就跑去找章姨娘告状了，但真没想让章姨娘替我报仇，真的。

　　看着我肿起来的半边屁股，章姨娘束手无策，唉声叹气，仿佛真是她亲儿子挨了揍一样。但她又是那样懦弱，不敢为我出头。我看她是被新婚夜万疆雪的下马威唬住了。算了，她不敢把万疆雪怎么样，我也就自认倒霉，不再哼唧了。

　　那时万朝宗奉诏上北京了，不然，哼。

作者有话说

　　每天有点输出，才算没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