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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到八国联军打进北京城,吓得老佛爷拖着小皇帝跑到西安避难那年,万疆雪也到了上学的年龄。我的好大哥,他六岁了。按说该给他找个最好的先生,教他读书识字,但万朝宗对此很有想法。

      有天晚上,我在小床上打瞌睡,听见万朝宗跟章姨娘说起了悄悄话。

      章姨娘说,大少爷该上私塾了吧,一晃快七岁了,再不念书就晚了,虽然有家底,但男孩早晚还是要考功名的,云云。

      我听着,心说这后娘人怪好的,知道为万疆雪打算。也好,把我那好大哥送去管教管教,省得没事儿就威胁要揍我。

      谁知万朝宗竟然说,万疆雪是祸根,不能让他念书!

      我竖起耳朵——那时不知道祸根是什么,但听万朝宗从牙缝里蹦出这俩字,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词。

      万疆雪克死了万家三个女眷的事,我就是那晚听来的。后来万朝宗接着说,他找杭州城一个顶有名的算命先生算过,万疆雪是他上辈子的仇人。

      时间回到算命那天。

      万朝宗问算命的老头,他跟他儿子结的什么仇。

      老头说是情仇。

      万朝宗感到十分荒唐,恼羞成怒,作势就要掀了老头的桌子。

      老头伸出一把铁扇,摁住万朝宗扒着桌角的手,不慌不忙道,他是你上辈子的情人,你和他和那三个死去的女人,前世恩怨未了,所以延续到今生。都是命,命该如此,万大人你要认清形势。对了,不要掀老朽的铺子,此桌开过光,有神灵护佑,动了要倒大霉。

      万朝宗悻悻放开桌子,拔出腰间佩剑,质问老头要如何化解,能不能自己动手,挥剑斩情丝。

      老头说那可使不得,大人犯法与庶民同罪,巡抚也不能草菅人命。而且,你杀了他,他还会回来,不信你试试,万疆雪一死,不出十月,你就会得到一个新的儿子——但你别高兴太早,那也是万疆雪。

      万朝宗怒气冲冲地反驳:我都没有女人了,哪来的儿子?!

      老头神机妙算,幽幽地捻着指头,你三个月前,在烟花巷……

      闭嘴!万朝宗怒喝。

      一种无名的恐惧攫住了他,仿佛万疆雪是他此生无法摆脱的阴魂。

      怎么办吧,请先生赐教。万朝宗一边回忆烟花巷春欢阁当家花魁的容光,一边无可奈何地服了软。

      唯一的法子,不让他读书认字。老头高深莫测地说。绝学无忧啊。

      万朝宗进士出身,饱读诗书,当即指出老头的理论谬误——老子才不是这个意思!

      算命先生摆摆手,不予争辩。万朝宗心里嘀咕,寻思不让万疆雪念书就不念,又不是要万疆雪的命。这法子好,反正万家的子孙,目不识丁也能衣食无忧,他还不用背负毒杀亲儿子的罪名。

      万疆雪就是打从这里,开始吃没文化的亏。而我呢,天资聪颖,在章姨娘教导下,五岁就识得许多字,背得许多诗。

      万朝宗还是担心章姨娘教不明白,白瞎了我这棵好苗子,非要给我请先生。

      先生请进门,修我一个人。我俩在书房对着四书五经摇头晃脑,万疆雪在外面假山下玩泥巴。

      假山边上有棵山茶,开白花,朵朵有茶碗那么大。万疆雪穿件白绸棉袄,蹲在树底下,手里攥根草棍,在地上划拉。他的头埋得很低,新长出来的辫子黑油油,辫稍在地上扫来扫去,像一条沾满泥土的马尾巴。

      读书间隙休息,我推门放风,吱呀一声,万疆雪辫梢一甩,猛地掉过头来,直勾勾地盯着我,和我身后的白胡子先生。

      我乜斜他一眼,连哥都没喊。不用猜,他肯定是在偷听先生给我授课,想偷师!那时我还太年轻,瞧不起这种偷鸡摸狗的行为。偷学问,难道就不叫偷吗?

      唉。其实吧,我也想邀他一起上课,但没办法,我爹不让。万朝宗铁了心,要让他无知无欲,免得他兴风作浪。

      我拉着先生在花园里溜达,故意在万疆雪身边走了几个来回,边走边拿眼觑他,终于看清了,原来他不是在数蚂蚁,他拿了根草棍在沙土上写字呢。

      不过那字,啧,与其说是写字,不如说是画符。

      先生心生恻隐,弯腰跟他搭话,少爷,您这是在写什么?

      万疆雪抬头看了眼先生,眼神很复杂,花瓣一样的嘴唇动了下,却什么也没说,扔下草棍,起身从假山的洞里穿过去,跑了。

      真奇怪。我安慰先生,您别见怪,我这大哥就是这样,是个怪胎,邪门着呢!

      先生摇摇头,一脸惋惜的样子。

      万朝宗跟章姨娘联合起来,严防死守,贯彻白丁政策,导致万疆雪长到八岁,仍然大字不识一个。

      我常在万疆雪面前出口成章。为了显摆我的才学,什么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什么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我张口就来,对着他一遍遍念叨,从不跟他好好说话。

      他听烦了,就撸起袖子揍我。他虽然脑袋空空,身条纤细,但揍起人来很有力气。

      我也不知道哪根骨头那么贱,被他从小揍到大,见了他还是忍不住要凑上去,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说到挨揍,简直别提了,有次我故意骗他,哥,我教你认字吧。他戒备地看我一眼,犹豫半晌,点头。我马上找来纸和笔,上书三个字:大蠢豬。

      我说,哥,我先教你写你的名字,喏,看到了吗,这就是你的名字,跟我念:万——疆——雪。

      他一言不发。瞅瞅字,瞅瞅我,绷着脸,神情严肃。

      我推他一把,念啊,你怎么不念。

      他开口念出我的名字。我说你念得不对,指着“大蠢豬”说,别搞错了,这是你不是我,快念快念快念,不然我不教你了!

      他露出厌烦的神情,一巴掌把纸打飞,说,不玩了,没意思。

      后来我才知道,他原来是认得字的。

      他很有办法,万朝宗不让他接触书籍,他就留心一切有字的东西,他知道那些小小的方块字里有魔力。

      他常在厨房转悠,就连下人们买回来的包酥饼的油纸,但凡上头有几个字,他也会偷偷藏起来。

      他出门玩儿,看到那种打扮斯文,带点书卷气的人,就凑上去请教。态度很恭敬,管人家叫先生。

      可是这样学得慢。

      不知何时起,城里报馆多了起来,报纸的字儿多啊,可谁有那个耐心慢慢教他读报纸呢,除了我。

      但万疆雪信不过我。比起他的亲兄弟,他更相信外人,我有什么办法。

      万疆雪盯住一个报童,观察半个多月,终于在一个雨后黄昏,在那个大他两岁的家伙收工回家的路上,他把人截住了。

      报童看他穿得体面干净,生得白净斯文,只当是谁家的少爷走丢了,没把他放在眼里,绕过他往前走。万疆雪冲他背影喝一声:“站住!”

      报童皱眉回头:“你叫我?”

      “卖报的,你认字吗?”

      “小爷认不认字,与你何干?”报童年纪不大,但脾气很冲。

      “你叫什么名字?”万疆雪不客气地问,“你认字吗?”

      报童也来气,心说今天报纸没卖出几张,倒是见鬼啦,哪儿冒出来这么一根豆芽菜,存心跟自己过不去?

      他拿眼扫了万疆雪几下,越看越莫名其妙,他自问没招谁惹谁,所以理直气壮:“滚开,别挡小爷的道。”

      万疆雪平时的斯文劲儿不知上哪儿去了,默不作声,疾步上前一把揪住报童的辫子,一脚把他踹翻了。

      报童冷不防挨了打,当然不吃哑巴亏,他才不管万疆雪是谁家的少爷,扑腾两下就要爬起来揍他。可他刚一抬头,就发现一把明晃晃的剔骨刀,抵住了自己额头。

      “叫什么名字?”万疆雪问。

      “白……小灰。”

      “听起来像只猫。”万疆雪浅浅地笑了笑。

      “你要干什么!”他这一笑,白小灰心里发毛,“把刀收起来!”

      好汉不吃眼前亏,白小灰本来就不爱跟人冲突。他很老实很本分,流落杭城,举目无亲,很知道要该软时要软,该硬时要硬——现在很明显,就是该软的时候了。

      他以为他就对万疆雪软这一下,找机会还能硬气起来。

      他想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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