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相》雪桑

2、第 2 章

　　光绪二十四年，秋天，发生了一件大事，惹得老佛爷很生气，杀了不少了人。

　　不太走运，家父就被牵连其中，全家人丢了性命。只有我侥幸活了下来。

　　那时我尚在襁褓，按说不应该记得什么，但时至今日，我脑海中时时浮现火光，耳边常有马嘶，偶尔梦回，天地都在剧烈摇晃。我在老仆的怀中颠簸，他跑得胸口发热，汗水滴落我的脸上。

　　这是一生最初的记忆，再往前，真是什么也不记得了。爹娘的模样，老宅的光景，抄家前的辉煌，随一场大火烧得精光。

　　话说回来，我被父亲的老仆送到万府时，是一个残阳如血的黄昏。

　　他把我裹在沾血的襁褓里，一路拼了半条老命，才将我安全送到万朝宗手里。万朝宗，是万疆雪的父亲，也是我的父亲。

　　除了半条老命，老仆还舍掉了我一个兄弟。听说我俩是双胞胎，也不知谁是哥哥，谁是弟弟。没人告诉我，这事成了一笔糊涂账。我追问万朝宗，万朝宗不正经回答，他说我早就死了，我是我哥。

　　等到我死之后，到了阴曹地府，没有容貌相仿的兄弟来与我相认，我想，我若真有个兄弟，他多半还活着。

　　说回那天，万朝宗对我一见如故，相见恨晚，爱不释手，抱我像抱着什么宝贝，仿佛我是他年轻时爱而不得的青梅竹马为他偷偷生下的宝贝儿子。他听老仆说完脱险的经历，眼角逐渐亮晶晶，马上就要老泪纵横的样子。

　　说他老，其实不确切，那时他才不到四十岁。但他算老来得子，那时他的独生儿子万疆雪才四岁。而我这外来儿子，也不过两岁。

　　说到万疆雪，那天他在哪里呢？记得府里上上下下忙成一团，花园、柴房、水井、马棚，犄角旮旯都是人，掘地三尺，扯着喉咙喊“大少爷”。

　　万朝宗抱着我，满园子遛达，穿行在慌张匆忙的仆从间，闲庭信步，像只老鹤。他似乎很想得开，找得到就找，找不到就算了。

　　那时我还不会说话，不然真想张口问他，你儿子丢了，难道你不着急吗？

　　可我开口只能咿咿哇哇，逗得他笑了一下。他慈爱地看看怀里的我，又抬头看看晚霞，天边有片火烧云的余烬，被铅灰的暮色逐渐吞没。

　　他喃喃对我说，可怜的小家伙，你得跟我姓了，你就叫万疆云吧。你以后，就是我万朝宗的亲生儿子。

　　我心里想，好的伯父，替我亲爹谢谢你。嘴上还是咿呀咿呀，努力发出一声“baba”。

　　果不其然，他被逗得眉开眼笑，埋头在我脸蛋上反复吧唧了好几口。

　　一股酒色财气味儿。我没忍住，哇一声哭出来。

　　他一愣，刚好有人来报告，老爷！大少爷找到啦！在马棚的粪坑里！

　　万朝宗脸色一变，把我往下人怀里一搡，随手抄起一根棍子，朝马棚的方向大步走去。

　　我也识相地收住哭声，把眼泪往肚里吞，蜷在下人怀里，颠颠儿地被抱了过去。

　　抱我的是个小哥，我见他抿着嘴偷笑，亦步亦趋跟在万朝宗后头，抻着脖子远远朝粪坑里瞅，也不嫌臭。

　　他身子前倾，连带着把我也往前送，我真怕他一个抱不稳，给我掉地上摔死。我稚嫩的脑瓜受他胸膛的压迫，很不舒适，扭来扭去，顺着他身体的态势，不由地朝粪坑里望去。

　　哟。真有个小孩泡在一堆马粪里，黑里透白的，黑的是屎，白的是皮。白瞎了一身上好的杭罗长衫。

　　他傻站在那里，臭气熏天，笑容灿烂。瞧着就是那么的欠揍。

　　这不是我的想法，这是万朝宗的想法，不然他为何冲上前一棍子给万疆雪捅倒了，还怒骂：“我他娘让你笑！”

　　万疆雪挨了一棍，笑意灰飞烟灭。不笑了，但也没哭。确切地说，他脸上的神情转瞬变得很冷漠，像结了一层霜壳子。

　　以我同样作为孩童的眼光来看，那不是孩子该有的表情。大哭大笑都是正常的，而他，面无表情。如一个看透人世沧桑的老人——但尚未完全看透，少了一丝悲悯。

　　他有一张神性的脸，却有一副邪性的性情。后来我才知道，那就是万朝宗不待见他的原因。细说来：

　　他出生的那天早晨，万朝宗七十九岁的老母亲跌了一跤，驾鹤西去。

　　他出生的那天下午，万朝宗相伴二十年的正房太太上吊，撒手人寰。

　　接连送走万家两位女主人后，他出生在那天晚上。

　　他的母亲，是被万朝宗看上的丫鬟，收了房做个姨太太，一辈子谨小慎微，走路低头数蚂蚁，讲话声音比蚊子细。但她惊世骇俗的美貌，让万朝宗魂牵梦萦，疼爱得不知如何是好。

　　那天傍晚，万朝宗在丧母丧妻的万分悲痛之中，勉强安慰自己，等二姨太把孩子生下来，过些日子，就给她扶正。

　　他打得一手好算盘，当天晚上万疆雪就迫不及待地来了。他来就来了，万朝宗心爱的二姨太却难产而死。连万疆雪的面都没见着。煞是可怜！

　　别提了，我都心疼万朝宗，我可怜的养父，万疆雪这样万年不遇的灾星，没被他一巴掌扇死已经算是三生修来的福气了！

　　有了这样的儿子做衬托，万朝宗看到我，自然觉得我眉清目秀，况且，我本就长得眉清目秀，比万疆雪一点儿不差。

　　以后，在这偌大的万府，我会比他更神气，更像个正宗的少爷。我不要当二少爷，要当就要当大少爷。

　　就是这么有志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