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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莫凭栏(四) ...


  •   年轻的太子刘钰很快意识到:
      有些事,的确不好勉强。
      譬如陈敛初时并无龙阳之癖,对男子、相公俱无兴趣。

      陈敛有屋中几个婢妾,听说是陈敛从外面收来的。至于他有没有碰过……
      矮胖仆人:“这个……大爷,小人们的确没打听过这件事。”
      机灵点的瘦高仆人:“是小人们疏忽了。”
      刘钰一面听王宸安插在相爷府中的耳目仆婢禀报这些琐事,一面心不在焉听着一折戏,武生扮相是红脸关公,刚演到桃园三结义,戏台上兄弟三人正高兴结拜间,刘钰倏忽脸色冷漠道:
      “王宸。”
      王宸从语气里听出急迫,低头哈腰,洗耳恭听。
      “去问。”刘钰道。
      “是。”
      王宸向那几名耳目连连使眼色,几人于是立刻退下去打听。
      王宸明白,有些事,但凡开了个头,身子脏没脏不重要,一颗春心确确实实就不纯粹了。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服侍东宫期间,若是玩女人的想法总频频冒出来,可要不得。
      东宫即便是选一枝花、折一株草,都要选顶好的。
      何况是人。

      待戏过了两折,耳目们从嘈杂的厅堂中一路快步穿梭上二楼雅间:
      “大爷,那几个婢妾,他没碰过。”

      原本神思渺渺的刘钰这时目光清明了些,略有回神,但没吭声,仅是以指叩击着扶手。
      他叩击的节律与楼下的锣鼓对不上拍子。王宸知道,这是主子心里在盘算事儿。
      王宸挥手叫那些人退下去。

      刘钰心情像是不错,让人添了茶——这里的茶相较宫中御茶自然寡淡无味。刘钰平素懒于呷尝,最多用它烫烫碗筷。唯有今天吩咐添茶,愿意赏光尝一口。

      这之后刘钰出宫的次数相较从前频繁了些。
      杨济宴宾客,从前他的都是不稀罕去的,最近时而会主动问王宸:杨济又有什么场子?
      王宸说,老相爷的名头很多的,折柳宴,茗香席,东风酬,曲水流觞,金桂雅集……

      他每每出现,与陈敛搭上几句话便离去,并不多说,颇有姜公钓鱼的耐心。于是在陈敛心中留有几分莫测的神秘。

      得到东宫的赏识陈敛自然高兴,再者,即便抛却身份,刘钰出现在人前时也是风仪翩翩、衣冠济楚,文武风流。其才其德,旁人只有艳羡的份儿。

      但如此金玉富贵的龙驹凤雏,偏偏今日寻了个由头让陈敛帮他寻书,明日又寻了由头让陈敛帮他题字。

      他再次邂逅陈敛,是在一条人烟罕至的偏僻长廊上。陈敛意欲回避他的尊容躬身行礼,被他及时拦下。

      午后的日影斜入廊下,陈敛与太子并肩而行。
      因着头几回寻书、赠字的交集,不说君臣的关系,他们也算得上点头之交。太子说不想宦官污了他的墨宝,因此来取他题字都是亲自来的。文人看不上宦官,太子没有让宦官来取字,使陈敛偶尔有了他们称得上“朋友”的错觉。
      陈敛对东宫更添了些好感——也仅仅止步于君子之交。

      正要寒暄几句,陈敛头顶的光影倏忽一黯,金檀的气味与一种无可言状、有侵略意味的气息朝他袭来,陈敛始明白,身前的男子揽住了他的肩。由于恐惧与震惊,他浑身的血轰然变得滚烫,后脊却渗出冷汗。回廊太静了,但他感到一阵晕眩,周遭鸟鸣都变得模糊远去,他鬓上太阳穴剧烈跳动着,怦然之状犹如阵前擂鼓,甚至盖过了心跳。

      太子只是扶着他?还是在抱着他?

      他微弱地颤抖着,猛然回忆起并不相干的另一件事。

      父亲曹市处斩那年,母亲随殉。为了苟命,他被父亲手下的校尉辗转送到大户人家里。罪臣之子,烫手山芋。起先谁都不愿意收留,便是陈敛的父亲曾与主家有恩,这个节骨眼儿上留他与否,主家也很犹豫的。
      府中伙房的仆人、管事王四提议:“这是个男娃,那不如扮作女娃,这样不容易被官府发现。”
      王四目光中闪过一道猥琐的光。陈敛希望是自己看错了。
      大夫人心疼这个男孩子小小年纪若被抓到了就只有宫刑充奴一条路,最终还是同意陈敛留下。

      府中的王四好娈童相公,总是对他倍感兴趣——他能察觉到对方投来的目光宛如豺狼,冥冥中仿佛有条并不存在的粗糙舌头舔舐着他的脸颊,甚至是身体。终于一次,在大夫人待客布膳的时候让人送果盘去花厅,陈敛从王四手中接过果盘时王四倏地抓住他的手。
      老茧遍布的大手握住他的小手,极用力地狠狠摩挲。
      陈敛像被霹雳击中,浑身都僵直了……他手里的果盘砰的一声坠地。
      瓜果撒落,满地狼藉。

      陈敛越想越感到恶心作呕,旋即避之如蛇蝎。

      但噩运并未放弃对少年陈敛的追逐。

      是夜,他在后院下人的庑房前打井水洗漱,木盆中倏然现出一张恶鬼般的肥脸。是王四!
      陈敛惊叫着打翻了木盆。

      王四从后抱住他,手臂力道如此巨大,犹如某种无可挣脱、荆棘遍布的牢笼,将他勒出血来。
      他甚至能察觉到并不存在的疼痛。

      陈敛拼命挣扎着,希望能从这恶鬼罗刹的怀抱中逃脱。
      但脸上倏然地一湿,带一种难言的气味……酒。并非他们招待宾客时用的佳酿,而是坊间的高粱酒,未经层层筛滤,有浓厚浑浊的醪糟味。
      陈敛脑中嗡的一声空白了,才明白这是一个吻。他浑身流窜的血在瞬间仿佛凝停了,心脏被无形之物堵住,甚至没有能力将血液泵及全身。他的四肢都一起麻木了。

      咚——
      皮肉相击的闷响。
      是陈敛下意识狠狠朝对方的眼睛上打了一拳。

      也许是对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竟敢如此反抗的愕然,王四到底停住了动作。

      趁着对方怔然的一瞬,陈敛用了全身力气挣扎出那个囚笼似的怀抱,拔腿就跑。

      夜深如墨,偶有几声嘶哑的虫鸣——秋后了,螽斯将死,虫鸣也透出凄凉。

      白日里火红的枫树在夜半都成了诡红的暗影,从他的眼角不断后移,时而有勾住他的树枝,像朝他索命的魑魅魍魉。陈敛想要呼救,但因恐惧被放大到极致,他悚然察觉到自己竟然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这个时辰,府里的主人与下人大多都已经休息了……谁能救他?!

      他想起了一个女人。
      女人温婉雍容,好似凡人触不可及的神女。是府中最耀眼的存在。
      是大夫人。

      凭着记忆,他深一脚浅一脚,踉跄摸索着,迂回跑去了东厢房。
      在这半夜三更,他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求生的欲//望逼迫他敲响了大夫人的房门:

      “夫人——”
      “夫人救我——”

      无人回应。
      他的呼喊声与砰砰砰的敲门声,在暗夜里和着西风的悲鸣,一起叩在门窗上。

      大夫人知道他的身世,对他一直很好,没短过他的吃穿用度,私下还总让大丫鬟给他一些贴补。但眼下夫人大概是已经睡了,屋子里铜灯昏暗,烛影微弱,幽幽的像是随时会熄灭,犹如他渺茫的希望。
      陈敛知道那个王四正像饿了狠的疯狗一样到处找他。若不能敲开这扇门,他今夜是没有生机了!于是陈敛再度哭喊:
      “夫人救我——!”
      少年的嗓音里有鲜明的哭音,也终于哭开了这扇门。
      门豁然打开的瞬间,一点昏光从房中泻出,于陈敛而言却宛如圣光,他知道自己得救了。一种重生的喜悦在他身体里疯涌,他抖得更厉害了,穿着丫鬟的衣裳给他更添了几分可怜的意味。

      大夫人问了缘由,便将陈敛留在自己屋内。
      翌日,大夫人将王四驱赶出府。

      陈敛后来偷偷攒下大夫人赏他的一些碎钱,找了两个地痞无赖打断了王四的腿——非为了报复,而是只有这样,他才确信王四难以出门,他才能从恐惧的噩梦中挣脱。

      十余年了,陈敛垂髫时期的旧魇,却始终没有从他的人生中彻底被驱散。

      也即这一刻,太子身上的金檀香馥郁侵入鼻端,他将他逼至廊柱边上,愈发靠近的华袍与其下温热躯体令陈敛脑中炸开霹雳——他早有这样的预感,却未曾想过这一日在这平静的午后兀然而至。
      眼前锦袍上的绣线是金线,映着天光日影令他感到目眩。
      太子动作轻柔,似哄诱受惊之鹤,拥他入怀,丹唇距离他的脸颊不过半寸……他身子蓦然僵冷得动弹不得。脑中一片空白。
      “……承雅”太子唤他,“扶我一把。”
      陈敛微有回神,僵硬的五官才松弛下来。

      太子只是饮酒酩酊,需要他的搀扶吗?
      而不是他想的那样……
      他有些暗自庆幸,又愧疚地想,是自己思虑过甚了。

      陈敛后脊的冷汗冒出来,又刹住,在这一刻,他整片脊背倏忽变得冰冷。

      正当他松下一口气,准备扶太子回到花厅时,他感到颈侧一阵温暖的湿润——太子意识并不清明之际唇靠近他的颈侧。
      灼热的鼻息喷洒在他的皮肤上,和着酒气与金檀的馥郁冲入他脑中。
      也许今日太子饮过烈酒,他闻着无端也感到有些微醺,就下意识偏开头。一截脆弱的脖颈于是袒露在太子的视线中,颈线修长,一直延伸到妆花云锦的襟领下。
      这条回廊尽头值守的婢子不见了,寂静得呼吸可闻。陈敛感到一些怪异。往常太子入宴,鲜少贪饮,怎么今日醉成这样,还要挑这条回廊走……是去哪里?

      这边刘钰所思所想,他自然不知道。
      猎物入縠,猛兽伏身。
      陈敛却并未意识此刻危险所在。

      在陈敛狐疑的片刻里,太子的唇越发不规矩向上游移,他忍不住战栗,却下意识以为这不过是错觉……尽管触感中有侵略的意味。
      他回避身体,想要与太子避开身体接触,但太子踉跄了两步,压向他,他的背撞在了廊柱上。
      他的下颌骤然被一只手钳住,唇上压力陡增,他脑中甚至来不及作出反应,身体先一步感到似曾相识地恐惧。这动作他很陌生,但所处境地却很熟悉——无可挣脱的熟悉。
      ……旧魇!
      他的手甚至先于意识一步作出反应。

      啪——
      一声极为清脆的耳光,震碎午后金阳。

      光影被花树割得支离破碎,只剩一地斑驳的碎金,漾在地上,与廊内的回声一起颤抖着。
      陈敛睁开眼睛,太子无瑕美玉般的左颊上,多了两道鲜明的指痕。

      他打了太子。

      他,打了……太子。
      一记耳光。
      陈敛如坠冰窟,木僵地站着,像是魂魄都已经从身体中抽离。
      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用尽全身的力气弯下膝盖跪在地上的,冰冷的青玉石砖让他双膝都痛到失去知觉,他的额头磕在地上,久久不敢抬起。他能感觉到自己已经焐热了那片地砖。冷汗如注,他的额头开始打滑了。

      他甚至不敢去想象太子会用什么方式惩治他。
      甚至杀了他。

      ……
      这样诡异的寂静也不过持续片刻,一角袍袖出现在他的视野。

      太子一语不发,只是动作温柔,扶他起身。
      他浑浑噩噩只由着太子动作,丝毫无法预知太子接下来要干什么。

      太子的喜怒根本无迹可寻。

      他恐惧之间,再次发觉自己是无法发出声音的。

      “本宫许是醉了。”太子这时开口,但语气只是平淡,诡异的平淡。
      陈敛根本无从分析太子此刻的情绪。
      他低垂着头,甚至不敢去看太子的脸。

      “刚才的事……是本宫的错。不要放在心上,好吗?”
      太子语气温和如初。仿佛刚才那一巴掌的事情全然没发生过。

      但右手掌心火辣辣的麻木与痛楚使陈敛确信——他确实动手打过太子。
      接连惊愕,他还没来得及回应,太子已经步伐翩翩离开。

      太子走时的脚步声很利落。
      丝毫听不出醉后的踉跄或拖沓。

      *
      太子回到东宫时脸色阴沉得可怕。
      两个弟弟还在等他——父皇让他们来给东宫请安。
      据说今日东宫到了杨济府里吃席,通常来说,杨济会让东宫带些坊间的小玩意儿给两个年少些的皇子。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杨济身为帝师,除了教导东宫太子,其余皇子他也多有关照。的确是位很合格的老师。

      皇二子刘玦率先起身给兄长请安,话还没说出口,太子便已经如同朔风掠境,从他身边与他擦身而过。
      甚至没有叫他平身。

      老大老二年龄相仿,关系更好些,这样冷脸相对很是罕见。
      刘玦两手还维持着揖礼的姿势,只眼珠给四弟弟打眼色。
      刘璟立刻恭敬道:“恭请殿下金安……”
      一样是被忽视了。

      王宸跟在后面回来的略略晚一些,正在使唤人把杨济的礼物拿进来。
      王宸知道主子今日心情极为晦黯,并非有意给两位弟弟摆脸色,便让他们二人平身,不必拘谨。

      “金桂雅集,咱们大爷吃多了酒。”王宸向两位小殿下赔笑,“别见怪、别见怪。”

      刘璟狐疑地偷觑着大哥的脸色。
      他注意到大哥的右脸确实有些泛红。
      大哥酒量甚好,区区一点儿御酒,怎么可能喝醉呢。

      二哥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两兄弟只顾分析大哥此去是遇着了什么事儿,把杨济有礼相赠的事情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有两个婢女的去将帕子浸了冰水,又递给大哥。大哥撩衣刚做去中庭的孔雀池前的金蟒椅子上,便顺手接过帕子,仰面罩在脸上。

      “谁家这样醒酒。”二哥低声说。
      “大哥真的醉了吗?”刘璟低声问。
      兄弟两个窃窃私语着往内院里走。

      王宸把杨济冠冕堂皇的一些文房翰墨分发给俩皇子之后,赶紧小跑着去哄他的主子。

      “大爷,老相爷把最好的礼物给您留着呢。”
      刘钰一开始没应声。
      王宸又讪笑,语气小心翼翼的:“您不看看?”
      刘钰又默了默,才懒声道:
      “呈。”

      王宸击掌示意太监们把“礼”呈上来给东宫过目,不忘给主子解释:
      “老相爷说,殿下的孔雀池,该添新雏儿了。那,番人送来的白孔雀,原是孝敬他老人家的,但他老人家想着,一羽千金,与殿下才相称。此鸟极美,通体无瑕,白胜新雪……”
      王宸声音渐渐小了——他主子摘下了脸上的冷水帕子,坐起了身,眯着眼睛欣赏金笼中的白孔雀。持笼的太监顺势将笼子凑近了些。刘钰探出手指,将要触碰到孔雀时也许是他酒气未散,孔雀不喜,抖羽避开了他的指尖。

      他的手没有撤去,依然停在半空。

      刘钰若有所思的样子使王宸不敢再出声打扰。
      就这么静静看了一会儿,太子刘钰忽然淡声道:

      “将它的尾羽,拔了。”

      王宸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低声重复:“……拔了?”
      老相爷的心意暂且不提,可这么个稀罕的鸟儿……王宸百思不得其解,这未免有些暴殄天物的残忍。
      王宸脸色一凛,阴阳怪气质问底下愣愣躬身候命的太监:

      “殿下说,拔了。”
      “你们都愣着干什么?”

      刘璟看着这些太监们打开白孔雀的金笼门,终于意识到,大哥是东宫,与他们有着莫大的区别。东宫一言,犹如覆水,绝难收回。大哥本就拥有肆意掠夺万千红尘生灵的权利。

      生杀予夺,不过君王一念而已。

      这只白孔雀何其无辜。
      刘璟纵是个男儿,此情此景,也难免心中悲悯,还是说:
      “大哥,三思啊……”
      也许是对于白孔雀平白遭厄的痛心,他连对大哥的尊称都忘记了。

      二哥抬起折扇拦在他胸前,及时截住他未完的话。
      “嘘。”
      二哥示意他噤声。

      一场惨剧,满地狼藉。
      刘璟在大哥已经离开很久之后,悄然捡起地上一根沾着血污的白色尾羽。
      出宫之前,他寻了一棵很不错的梨花树,将那根羽毛葬在树下。
      也许明年梨花似雪时,新雏降人间。祈愿它不再被献给天家。

      ……他想起奉佛的母妃常常念着的一句话:
      众生皆苦,万相本无*。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莫凭栏(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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