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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阆苑寒(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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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钰在那张金蟒椅上看完了白孔雀被拔羽的全过程。孔雀拼命在几个太监的手里扇翅挣扎,当然,只是徒劳。
白羽飘飞,纷纷纭纭,让刘钰想起了帝京腊月时的雪花,以及正月的梅花……花开花落,四季流转。
也让他想起,先月杏花才雪,飞花尽处,陈敛隔着重重宾客,远远地望了他一眼。
只是一瞬,对方便知礼地垂下眼帘。
那是很澄净闲雅的目光,使他喧嚣的内心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回忆起那一双眼眸,他的心像在一汪湛碧的池水里漂浮着……但脸上倏然泛出一阵隐约的灼痛,使他的思绪回到现实。
所有的邂逅不过是被人有意安排,所有的巧遇,不过是步步为营。
即便他出宫猎艳,也有数不清的人挖空了心思、不惜重金在打听他今日要从哪条街路过,安排一桩抛花坠扇的风流事。
他心中清楚,这些趋之若鹜的红粉绿鬓也不过是牵丝傀儡,身不由己,她们背后另有其人,其人也另有目的。
他对任何人示好的回应,都呼应着他对前朝的政治倾向。因此他绝不会对这其中的任何人生出欢喜,生出怜爱,使幕后之臣有机可乘。
逢场作戏,此生无情。这是他身为帝王的悲哀,或说宿命。
拔羽已入尾声,孔雀力竭下挣扎已不如刚才剧烈。
理智犹如潮退后露出的礁石,他想起陈敛与杨济的关系。
无论包裹着怎样的华美、无害、纯良的皮囊,他依然是杨济手执的一颗棋子,用来控制或监视他。
在孔雀哀鸣声渐弱时,刘钰浑身的沸血也平息冷却,他感到一丝无趣。
他站起身,抽剑斩下孔雀的头。三尺青锋见红,一袭锦袍洁净,他手法利落如斯。他在两位弟弟的注目下完成这些动作——这也是他对弟弟们的警示与小小敲打。
嫡长太子在上,诸王在下,弟弟们当铭记于心。
蟒靴踏上零落的尾羽,他头也不回,衣冠楚楚、姿貌潇洒地在秋风中离去。身后是弟弟们的恭送之声。
翌日杨济被父皇传召,他与从听政阁中出来,杨济要进去。他们师生便停在玉阶上寒暄几句。
杨济白鬓苍苍,却梳得一丝不苟,七尺展角乌纱帽衬得老人有种俯瞰众生的威严。佝偻着身子一礼过后,杨济问他:上回赠的鸟儿,殿下看着可还欢喜?
刘钰想了一下,探究着杨济加在“鸟儿”二字上的微妙重音。老相爷从来惜字如金,说话一语多义,每个字都有其目的。他明白杨济话里面另一层意思是在暗指陈敛。
刘钰脸上带着和雅的微笑:孔雀展尾时甚是漂亮。如今在殿里日日陪着本宫。
杨济没有追问他素来爱洁怎么决定将鸟儿养在殿里,毕竟偌大个东宫,侍者众多,打扫宫殿应不在话下。只要太子高兴。
三日后,王宸带着银瓶与插好的白羽来见他。
白孔雀翎已经处理得当,如今成了分外精致典雅的装饰品。光泽流溢,羽绒蓬松,一如生时。
他在桌上的戗金饕餮炉子里焚上金檀,隔着袅袅的烟气,目光停在桌前王宸留下的孔雀翎上。恍惚之间,他眼前好似又是漫天纷纭的白羽,模糊之中也是熏风送暖,杏花初白,以及飞花尽处彼时还很年少的陈敛。
……
十年。
日沉月升,他早已成了执棋者。在陈敛离去的这些寥寥时日里,他想尽一切办法来驱散对那个人的在意,他不得不承认——他还是爱上了一颗棋子。
在他一怒之下,自认骄傲地将这颗棋子掷出棋盘外时,在他自认不在意地想让人给陈敛一些苦头吃时,在他自以为弟弟雍王对那人的怜惜会让他毫无感觉时……他恍然地,后知后觉地,在晨起时如常问王宸:承雅今日几时入宫?
但得到的只是王宸大气不敢喘的沉默。
隔着寂寂的金纱帐帘,在缭绕的烟气里,刘钰似自语,也似在轻声询问:
王宸。
他何时启程?
王宸隔着侧殿的金纱帐小心谨慎回答道:
“算着日子是快了。”
王宸不敢说出具体是十日还是二十日后,生怕这个数字无论是多少都会招致皇帝不悦。
“主子,该服药了。”
王宸忙岔开话题,也是真心催促——皇帝去岁开始有了痨疾,虽说不至多重,却总也难好。太医院为此忙碌了一整年,什么好药都试了个遍,仍然乏术。只是说陛下此症冰冻三尺并非一日之寒,安邦操劳多年,穷思竭虑,郁于肺腑。每逢四时交替、天象变幻、气血倒逆等都如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也。而非突发恶疾。顽症痼疾,药引不可过于猛烈,还需循序渐进,温补为主。
因着药材珍贵,煎制药汤的火候便十分讲究,好在负责此事的小内侍沈愚是个手脚麻利、为人机灵的。他来侍药,药温总是得体,也知道用什么调和才使苦药更易入口。把主子伺候舒坦了王宸自然很高兴,便将这个新来的内侍沈愚留在身边共同服侍主子。
两人候在金帐外,待皇帝服药后沈愚才出来悄悄收走了紫金砂药盅。没有别的差事,他先于王宸退下。
夜色沉如墨泼。
殿外无人之地,沈愚将盅内的药渣悄然加了水,又将一半倒入花圃——回到太医院照例还有人要核对药渣的。
沈愚吹响口哨,往飞落的一只灰隼足部的竹签筒中放入字条:
「子夜,已入烈药。」
此隼由专人驯养,经八个不同驯鹰驿点转送,于三日后抵达雍王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