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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莫凭栏(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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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钰听到有人声传出。
“……义父让我在这里干什么?”
是他的声音。
下人约莫是不想让陈敛回去,像哄自家任性的小姐那般哄道:
“少公子您别心急呀。”
刘钰便在这刻意压低的说话声中走近。他刻收敛着脚步声,如狸奴弄雀,是逗玩而非伏杀。
有拾花的婢子走过,正要向太子行礼问安,被刘钰及时挥退。刘钰目光依然落在不远处芷兰轩的青阶前。陈敛站在那里。
粉英金蕊烘衬之下,他锦衣簇新,曙星银素锦上绣金线荷花,恰如其人,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花厅里还有那么多人呢,我独自出来,不太合适吧?”
下人:“公子啊,相爷让您这么做,自有打算,您就耐心在这儿等着,待会儿啊……”
下人与陈敛说话是毕恭毕敬的,看样子陈敛在府里有不小的地位。
杨济府中可谓群英荟萃,论学识,论资历,论城府……英才无数。他明明这么年少,怎么偏偏他得杨济青眼?刘钰揣摩着,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杨济十八义子都早早地出去锤炼摔打,唯独此人,杨济将他保护得很好,有某个瞬间,刘钰觉得他像待字闺中的千金。
刘钰继续在廊下听他们说话。
非礼勿听,但他是太子,驾临老师府中是尊客,他不必偷听,只站在那里便是冠冕堂皇的。
陈敛才十几岁的年纪,还没加冠。簪下饰两条雨霁天青色缨带,于春风中轻舞着。
“好吧。”陈敛妥协,“义父是让我在这里等谁? ”
“呃……”下人这次没回答。
刘钰静静观察着。
没了那日锦衣华服、金珠玉饰的加持,更显自在清贵,似乎这就该是他本来的样子。但眉宇之间别有一股难驯的韧劲,不像是京中富贵乡里锦衣玉食骄纵大的小公子。
默默看了一会儿,刘钰觉得差不多看够了,意犹未尽迈步离去的瞬间又在想,如若自己就这么走了,他岂不是要一直在这儿等下去?
没勾搭上自己,杨济会不会责怪他?
也许是一点怜香惜玉之心,刘钰离去的脚步渐渐慢了。思前想后,他还是调头回返,同时暗叹:
杨济这老狐狸,果然还是太了解他了,知道投什么饵他必会上钩。
也许是枯坐实在很无聊,陈敛便在轩内随手寻了一本书来看。刘钰瞧见了他手中书封上《满宫花》的词牌,略感意外。这是南唐张舍人的词,没有什么苦大仇深的内容,只是些清婉的艳词。
「花正芳,楼似绮,寂寞上阳宫里。钿笼金琐睡鸳鸯,帘冷露华珠翠。娇艳轻盈香雪腻,细雨黄莺双起。东风惆怅欲清明,公子桥边沉醉。」
刘钰心下莫名就想到旁人说的“少女怀春”来了。他知道对方一定不是这样的,只是此情此景,刘钰忍不住联想。
听到了刘钰的脚步声,他并无惊慌错乱之意,反而稳重地,缓慢站起身,抖袖问安:
“殿下金安。”
动作间他银袖下露出一痕新荷绿色内衫,有不沾尘泥之鲜翠。其清其雅,润人脾肺,也令人过目不忘。
他这一套请礼动作分外流畅,并未因太子的到来而泛起什么波澜,面色依然和静如水,好似世间万物都与他并无关系。
刘钰在这短暂的须臾,甚至忘记令其平身。他心中恍然回神,面上佯作漠然地朝他浅挥大袖。
他于是直起身。
一衿淡香,两袖春寒,他就这样与刘钰相对,俏立于晚春的荷塘之畔的芷兰轩前。
刘钰那颗心早被声色犬马、被喧嚣权欲熏染浸透,帝京纷杂的颜色早将它的赤诚涂抹得面目全非,他想起来自己年幼时也曾是喜静的,不大爱与人接触。后来应酬多了,他变了,变得圆滑,变得能言善辩……变得不像自己。
他最讨厌的人是杨济。
杨济的虚与委蛇,杨济的工于心计,杨济的不择手段……虽是恩师,但种种难评。
可是他绝望地察觉到,他越来越像杨济。他渐渐变成了自己最厌恶的样子。
这是他从皇长子册为皇太子所付出的代价,也是他无法逃离的命。
而此时此刻,也许是他从陈敛身上窥得一星半点自己曾几何时那些偶得清闲的少年时光,他心头倏然浮出一些久违的、异样的宁静。
可这样的宁静过不多久,又演变为对逝去的旧日的一种追忆。
他希望这样的东西可以永恒地存在、陪伴自己。无论是眼前的人,还是自己如滚滚东水般流逝的少年时。
一念既起,再无转圜之地。
……
他并未正眼瞧陈敛,仅以余光偷觑:
“那日榜下捉婿,可是寻着合适的姻亲了?”
他语气轻快,无君臣之隙,只像友人闲谈,不乏打趣的意思。
这么个宝贝杨济一定自己留着有大用处,绝不可能将其婚事轻易安排掉。
“回殿下,不曾。”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不过是长街一遇,亲事自然难以落定。”
他温谦地答。
刘钰:“可有中意的人?”
几乎不需要思考,陈敛便答:
“回殿下,缘分自有天定。急不来,也强求不来。”
陈敛处处圆润温和,至少在他面前。仿佛没有棱角,让他无从下手。这样的交谈让刘钰觉得有趣,适当的难度总能加倍激起人的征服之心。
刘钰挑眉:“若本宫偏要强求呢?”
陈敛只一瞬微诧,随后眉眼谦和如初:
“殿下是东宫,与旁人自然不同。”
“旁人强求不来,殿下却可以。”
礼数透达使陈敛又道:
“不过,能入东宫伺候殿下,是国朝女公子的福分。”陈敛面上带着对太子的敬重,也带着些疑惑,“又何须殿下强求呢。”
“哦?”刘钰淡淡道,唇畔余下意味不明的微笑。
“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