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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莫凭栏(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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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堂金殿,都如紫烟般散尽,当年他还不是皇帝,不过是地位尚不稳固的太子。
皇考偏爱幼子青麟更多些,一来是衡妃娴静,天家夫妻难能有这样鹣鲽情深,二来皇考年少时随先庙亲征多年,好剑尚武,青麟之意气,有自己当年之姿。
可如今四海昌平,需要一位理洞玄微的雅正君王,以满足朝臣奉养天子的心愿,或镇压蠢蠢欲动的新时代。
长子刘钰,玉树琼姿,五岁时为人处世已分外明理稳重,御赐小字‘琼郎’。虽不是先帝最喜欢的,但确实是最合适的。
无论这个孩子自己是否愿意,他在妃嫔媵嫱、王子皇孙的拉扯中都已经明白,他降生在帝王家,权利、储位的争夺便犹如无形之刀影,从四面八方朝他挥舞而来,一刻不停。
这并非他所愿,却也是他的宿命。
岁月如江海,奔流不歇,十五年过去,万众瞩目之下刘钰于祭坛举行加冠礼——父皇的期许,卿二的仰望,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东宫太子,风华正茂。
只要一声令下,他身边顷刻妃妾如云……但他还是倍感寂寞。
他并不自由,他的一举一动都被言官密切关注。拥趸他的人监视他,拥趸雍王的人在找机会推翻他。谨身慎独,这是母后给他的忠告。因此他即便独处也不敢有分毫松懈。
因而他时常微服出游,享受片刻远离宫阙的自由。
这日他路过帝京最为繁华之地的千步廊,听到街上有人高声叫卖:
“卖马——”
他的视线被吸引去。
国朝马贵,名马值千金,怎会牵到街巷上吆喝出售?一些好奇使他循声靠近。
“卖马——”
“姑苏好马——”
“扬州好马——”
都说烈马名驹只在西北有,从未听说姑苏江南一带能有什么名种的,莫非是漕运司最近送到京中的?
叫卖的是个穿褐衣的孱弱年轻人,不像懂马的样子。
王宸解释:“大爷,这只是个牙人,专门负责引荐客人到东家那里去。通常这种生意是有门槛儿的,牙人若看客商不像出得起价的样子,便不会领路。”
牙人见多识广阅人无数,人群中远远瞧一眼便知道这是有钱的,见他步伐中有停顿立刻追上:
“公子走了这些路,想必是累了,不如……来我们马行小坐一会儿?”
果不其然,王宸会意地笑了。
也好。刘钰让他带路。
过了两道煊赫门楼,是一座青瓦白墙的朴素宅子,渠水浮花,朴素中倒也见得几分意趣。
刘钰走近,以为是什么好马养在院子里,可未识马粪腥,却迎脂粉香。心中古怪。
“公子,您买马?”东家迎出来的时候顺口就问。
他们不认识刘钰,但认识王宸。王宸因着要给主子寻一些坊间乐子,算是千步廊的常客了。
“哦——! 是您呀老爷!”东家见了王宸像见了金山一般惊喜。
公公们微服在外,他们便唤一声老爷,一来倍儿有面子,二来,缺什么就吆喝什么,公公没了那东西,不愿意漏身份的时候,唤‘老爷’是最讨巧的。
“今儿刮的什么金风,可把您吹来啦! ”
东家搓手,弓着腰过来,把堂上主位的灵山椅让给王宸。
“我家大爷要来看看,咱今儿只是陪衬。”王宸略略垂首,往一侧避身。
刘钰眼睛也不抬,很自然地漫步走向高座,撩衣坐下。
东家这就懂了——龙孙凤雏来了他的马行里。
“蓬荜生辉呀!”东家知道人家微服来的,不想闹出太大的阵仗,便省了三跪九叩那一套,吆喝仆人:
“这位爷是贵客,看茶!”
刘钰淡道:“既是卖马,怎不见马?”
东家挤眉弄眼:“大爷,此马非彼马。”
“哦?怎讲。”刘钰瞥他一眼。
王宸当然懂得他们的暗语,击掌道:“把你们这儿最好的马,给我家大爷看看。”
没有牵马的马奴,只一阵香风扑面,却不承想鱼贯而入一班女子,间或两三个男子。他们大多还很年少,十四五岁光景,大一点的十五六岁,至多不过十七。
刘钰这才明白了。“瘦马”也。
高门显贵家中不乏这样的“马”,只等着哪个贪花好色之徒上钩。主家看眉来眼去、暗藏秋波的,便以“赠婢”“赠仆”为名头,将姑娘、小相公赏给人家。
你赠我金银玉器,我还你如花美人。
你来我往间,一场交易达成,朝堂之上,彼此间互相有个照应。
几番交谈之下,刘钰得知,这“马行”最大的客,是他的老师——
当朝首辅,帝师杨济。杨相爷。
杨相爷每月都要他们马行选出不错的“马”送去府上,而这些姑娘、相公又被送去了不同朝臣的府中。
美人藏刀,将来去了别人府中自然都是在府里头听音儿的,府内一举一动,都要报给杨济。因此相爷杨济对朝中官员家里的风吹草动都了如指掌。
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路数,没什么稀奇。
可当“马”这个身份同状元郎联系在一起,一切都显出违和。
今年加了一场恩科,放榜唱名、琼林宴过后,杨济又在自家摆了一道“杏花宴”。往来的大多是他的门生和他所提拔之人。意在笼络人心。
***
刘钰来赴宴时早有准备。
给他侑酒、布菜的莺莺燕燕,无一不是桃夭柳媚,秀色可餐。
太子出游,旁从仆婢者众,宫里伴驾的人自然都经过内官悉心遴选,三千珠履、十二金钗,四书五经句句熟,琴棋书画样样通。相比之下,这些庸脂俗粉哪够看的。他自然懒于欣赏。
不论中意与否,杨济还是会备上这样的可人儿,以示他身份尊崇,相府的的确确是用心接待的。
这些都只是前菜,此番殿试夺魁的状元郎是杨济义子。按照常理,状元郎应当八面玲珑,来同太子主动推介自己。
他如今和杨济也算一条船上的蚂蚱,杨济怎么样也该让状元郎来和他打个照面、寒暄示好才是。
但杨济一反常态,把状元郎像藏宝贝似的藏着,不让豺狼虎豹接近半分。陈敛坐在杨济下首,身形几乎被杨济挡住,若不是起身探头去看,便难窥真容。
太子以谈吐风雅闻名帝京,当然不会做这样的事。
杨济纵横官场数十载,如今位及三公之列,自然不会疏忽礼节。何况东宫亲临。
可这样摆明了是让状元郎失了礼数,有藐视东宫之嫌。
王宸自然也看在眼中。
红衣绿鬓,笙歌之间,酒已经过了三巡。
王宸是何等的玲珑心窍,主子想说但不便说的话,他要代替主子说:
“相爷,咱们都听说啦,今科的状元郎是您一手教出来的,将来也是要为天家执笔的。这……”
王宸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目光落在自家主子身上,又望向杨济,半是打趣半是提醒,“不引荐引荐?”
朝臣通常不屑与宦官沾上边儿,但杨济此人城府颇深,他如今在东宫太子与雍王之间,坚定站在太子的立场上,对王宸自然是礼遇有加,吩咐仆人给王宸也上酒。
杨济呵呵一笑:
“老朽‘十八义子’当中,承雅最幼,资历最浅。他才弱冠之年,只晓得吟风弄月。年轻人嘛,恃才傲物,人情世故不够练达,怕是入不了东宫殿下的眼,冒犯了殿下。”
“承雅?”刘钰对一干形容词或自谦的话都不在意,只是丹唇轻动,重复念着陈敛的表字,齿间的字仿佛那么陌生。刘钰装作头一回听说。
事实上王宸早就把陈敛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明白告诉主子了。主子这样做,摆明是有意撩拨呀。
坐在下首的陈敛闻声站起身,与太子轻轻一揖。太子点名,哪有不应之理。
也是这一瞬,刘钰近距离瞧清了他侧颜的棱角,瞧着不过十六七岁,神色里还有一种过于年轻而不擅应酬的低徊。竹姿鹤韵,眉目舒朗,如淡墨勾勒,偏生薄醉间眼尾有一抹余绯,如红霞澄水,色色动人。
王宸立刻识相地配合:
“回殿下,‘承雅’是状元郎的表字。”
这个间隙,杨济与陈敛使了眼色,动作微小,但席间所有人的目光或微小神情都逃不过太子的法眼。
陈敛会意般地再度起身,说自己不胜酒力,要去外面吹风醒酒。
倒不像是装的。
刘钰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错,陈敛临走前,似乎是小侧回头,望了他一眼,
欲擒故纵。
这种把戏,刘钰身为太子,从蒙化人事时起,就见过太多。数不清的人想往东宫塞人,为了攀附他,小娘子、俏相公们可以说是使出浑身解数,用尽了法子都只是为了博他一笑。
轻而易举送上门的东西又有什么意思?
越是得不到,才越是勾人心痒难耐。
东宫不至于没有这点把持,但好奇之心人皆有之。
刘钰小坐片刻,推杯换盏之间目光总是不自觉地望向陈敛离去后空空荡荡的位置。
这么久了,人也不见回来。
在他不知道是第几次关注那个方向时,杨济似是看火候差不多了,也就那么巧,杨济轻轻一抬手,便有小厮看懂了他的暗语,及时小快步哈着腰来禀告:
“相爷,少公子身子不舒服,说了让您直接开宴,不必等他。”
杨济像是怕刘钰听到,又像故意想让他听到,压着声音但控制在一个他们邻近几人刚好能听到的范围,问小厮:
“他在哪里?”
“少公子,在……芷兰轩。”
杨济闻言,像赔罪又像洋洋自得对刘钰道:
“犬子怕生,老朽先代他向殿下赔个不是。”
刘钰大度一笑:“无妨。身体要紧。”
方才明明见到他同别人把盏言欢,半点不像怕生的样子。是独独躲着他一人而已吗。
杨济是帝师,奉圣命教导诸皇子,看着诸皇子长大,对太子的脾气秉性可说了如指掌,更不必说太子喜欢什么样的美人。
状元郎如此遮遮掩掩,显然是杨济布下的饵,专为引他入縠。
知己知彼,刘钰心中反而轻快:
“先生府里的都是人中龙凤。有点脾气,属实正常。”
即便嘴上这样说,心中这样想,又一巡酒过后,刘钰还是借口更衣离席。
他出了花厅,在廊下以赏花赏景的速度漫步着,有往主厅送酒的下人和他打上照面,纷纷行礼。
他像是顺口那样,貌似不经意间,问:
“芷兰轩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