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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莫凭栏(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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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顺平懒洋洋地展卷宣旨:
「六合九州之内,皆朕子民。
弟幼王璟,受膺朕命,躬视兵事民情。夫雍藩地贫田瘠,璟安定藩国,拱卫帝室,拨府银以供军需,未曾请乞于朕,实分朕之忧虑、感朕之不易也。
岁末,阁臣敛迁雍地督察布政,躬协府州县官。自东宫时起,敛恭谨克勤,从朕十年有余,身于江海,心存魏阙。其贤可闻,其忠可知。
朕闻雍地连岁暴雪,山,石峻冰危,田,穷泽枯木。哀哀子民,朕夙夜难眠。
着,幼王璟与众雍官,卯月上京,述边职,陈雍情,以慰朕心,钦此。」
腊月已过,正月又是新岁了。此去山高水远,千里返京,不日就要动身。
陈敛跪地思索一时没出声谢恩,屋子里被奇异的沉默充填着。几位太监面面相觑。
姚顺平眼风一挑,于是催促:
“大人,还不谢恩呢?”
按说皇帝抛弃了他,失了皇恩雨露他就该死在此等穷山恶水之地了。如今皇帝好不容易回心转意,八百里加急降旨传他回京……寻常来说,陈敛无论如何都该感激涕零才是。
皇帝还记得他。
不论哪种记得,都是给他的恩赏。
陈敛恭敬地叩首,语气却出奇淡然:“臣领旨。谢吾皇天恩。”
也是这时,他肩上的白鹤氅有微微滑落的趋势,露出下面左衽寝衣,薄绸质地如云,缥缈地裹覆着其下玉体,朦朦胧胧,透出浅淡且莹润的肉色。
姚顺平从未在这么近的距离观察过陈敛的身子。饶是他一个太监,早没了那东西,但见了这般如玉美人,也禁不住心动神驰。
真是一副顶好的皮囊。
此等尤物……即便不是阁臣,只是娈宠之辈,皇帝隔着千万里还惦念着,也不无道理嘛。
贪花逐欲,人之常情。更何况是坐拥四海的天子呢。
天子也是人呀。
辽东与李氏王朝相距不过百里,盛产美人。金人、高句丽人同汉民结亲,生下的孩子无论男女,多是长身玉貌,肤如凝脂。因此每年都有美人从辽东选入宫中储秀,以供天子挑选,龙露挥洒过后,这些美人则安心为皇家开枝散叶。
从前姚顺平听旁人说起,陈敛是辽东人氏,“临清陈氏”不过是后来内阁的老相爷杨济给发的官牒文帖。
屋子里这沉默的须臾,姚顺平脑子里已经过了千百种事,看陈敛的目光中也平添几分暧昧。
看来陈敛启程前他还要再打点些,以便陈敛回宫在皇帝主子那里吹一吹枕边风,提及姚公公时美言几句,说不定能给自己搏一搏前程。
姚顺平正浮想联翩时,目光不经意垂落,倏尔被一点桃红色吸引住。
是陈敛叩首时鹤氅微微滑落,露出的寝衣原本松散,被氅子一坠,襟领自然有些歪斜。
锁骨边上一片冷玉似的雪肤正中,有些红痕。
姚顺平视线一陡。
太监们平素也是烟花里巷的常客,戏子小唱频频侍奉榻上,他不会不认识这是什么。
吻痕。
还很新。
自打陈敛回来了他派人日夜巡视陈宅周围,没见过有女人进出,昨夜起雪后只有个卖炭郎进去了。
咣当——
铜盆倾覆的声响蓦地砸破这诡异的沉静。也引走了姚顺平的注意力,使他中断了对那枚吻痕从何而来的分析。
陈敛屏风后的素帘动了动。
姚顺平敏锐地眯起眼睛,语气里藏着揣测与探究:
“大人房中……还有其他人?”
陈敛面不改色:
“夜雪来得急,有只狗儿溜了进来躲雪。外面天寒地冻的,屋中炭暖,我便没赶它出去,留它在屋子里了。”
姚顺平还欲再说什么,陈敛抢声道:
“敛深念吾皇天恩,卯月上京,不会贻误御旨。”
一副官腔,没半分情义。
估摸是还有气吧,姚顺平能理解,毕竟皇上要给他点颜色瞧瞧,要他吃尽苦头,方知从前的日子是何等珍贵幸福——这些都已经做到了。
不识好歹。姚顺平在心中暗暗一哂。天子高高在上,万人敬仰,能给你两句好听话,已经是莫大的恩荣。还指望什么呢?
姚顺平似笑非笑:“大人既接了旨,心中想必自有分寸了。”
这是一种敲打,暗含着威胁。
“那咱家就先回了。”姚顺平将明黄的帛递给身后跟着的小太监,步履轻快离开。
脚步声像麻雀振翅般杂乱渐远。小太监从旁提醒:
“公公,主子万岁爷要做的雪狲皮大氅……就快凑齐啦。还有几个猎户趁着暴雪去山上猎了几头,这几日就在剥皮熏洗。完事儿会送到公公府上。”
姚顺平眼睛一亮,这意味着他能把这个万分艰难的差事办好。雪狲实在难得,翻遍整座山都寻不到几只,把人都逼死了,也难收上来一块完整的好皮子。非得暴雪过后,一些猎户家破人亡走投无路了,才肯冒死上山去抓。
到最后,姚顺平也没想起那枚吻痕的事情。
刘璟从屏风后绕出来,一言不发,低眉冷目心情不佳。
他走到窗边,去看姚顺平渐行渐远的身影。这一盘棋下到了最后,难道竟成死局?
大哥摆明了要陈敛,其他那些废话都不过是面子与幌子。若这时他让陈敛假死了,大哥震怒之下,恐怕不光是这些太监要遭殃,他这个雍王指不定也有被废封撤藩的可能性。
正月年关在即,宜乔迁,宜嫁娶。陈宅不算太大,主街上的动静依稀能听得到,是百姓的锣鼓声——有迎亲的新郎官儿从这里经过了,热闹非凡。
姚顺平心情好,出去恰好路过,顺手打赏了喜钱,外面许许多多的人高声吆喝着:
“谢公公赏——!”
“谢公公——”
鞭炮锣鼓声纷至沓来,喜气冲天,刘璟听着,心底却一片晦暗。
有人从后抱住他。类似一种温慰。
“……你生气了?”
轻柔小心的语声从他脑后传来。陈敛如此在意他的情绪,到底略略抚平他心中的焦躁。但刘璟心中千机百转的,一时没有应声。
“青麟?”
陈敛呼唤他的小字,下巴轻轻搁在他肩头。他忍不住握住对方抱在他腰际的手,缓慢地摩挲。
“这次回去,我会请旨解官致仕。”
“不论发生什么,都与你无关,不要做傻事。”陈敛搂住他的手臂更收紧。
“大哥不会同意的。”刘璟肯定地道,同时心中思索着对策。
陈敛去吻他:“我若说我有法子,你信我吗?”
“有什么法子……?”刘璟心中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这是大哥的枕边人,想来没人比他还了解大哥了。他能在此事上说服大哥吗?那要付出何等代价?刘璟无法想象。正要拒绝,想着来日方长不如伺机而动,陈敛淡和的话语声此间中断他的思绪:
“我听人说,茶驼驿有种小草,一点雪水就能让它二月破土,三月开花,是为‘驼铃草’。”
“花成桃粉色,旖艳非常,却半点也不娇贵,种子跟风飘散,到哪里都能活,因此也有别称‘自由草’。”
“你见过吗?”
陈敛语气中饱含期待。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陈敛看遍了天下珍玩,番邦朝贡,却对一株小野草感到好奇,目光里有我见犹怜的澄净,冲淡了空气中的压抑。
“你想看看?”刘璟想了想,“城郭外有不少,我让人寻一株最好的来。”
陈敛眼瞳明亮起来:“真的?”
“那我……可以不可以再求你一件事?”陈敛语气小心。
“你可否再寻一个金钵来,将那株草移植进去。”
刘璟知道,陈敛好清趣雅玩,对这些富贵迷眼的金玉无甚兴趣。那么又为什么向他开口求赐?
他心中的不安犹如点墨滴落,在一张并不存在的宣纸上洇开,分外刺目。
“你要拿来做什么?”刘璟问。
“呈至御前。”陈敛答,“此物之外,我还备有一物。他看过,会应允我解官归田的。”
“他最好是。”刘璟将信将疑,心中清楚陈敛若继续和大哥蹉跎下去是没有活路的——起码这次,大哥不过是略施小惩,他就差点没了命。
“你不会骗我吧。”刘璟半侧回头,“回京之后,你是不是要永远留在那儿?”
陈敛摇摇头:“恐葬鱼腹,犹贪雀生。”
“我不会留在那儿,除非……”
在那个大凶大险的字出口之前,刘璟摁住他的唇,不准他说。
“这回我同你一道。即便是抢,也要将你抢来。”
“雍王邸有‘栖凤馆’,我等你。”
“馆前有明池,曰‘玉池’,取的是‘瑶台仙子碧玉池’,天池之名。好听吗?”刘璟有小小的得意,“两年前我就建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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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正,脊兽高坐,风清月寒。
金铸鹤炉中的烟气仍缭绕不散,临政殿中,年轻的天子一线瘦削的身影在玄纱蟠龙屏风后如烟似幻。
他手中一本奏疏看至半途,已经久久未翻去下一页。
他人也良久未变过姿势,磐如山石。候在一侧的王宸已经打了好几个瞌睡,但皇帝没让他走,他怎么敢,只好强打起精神,站在龙案之后待命。
更漏点点滴滴次第响起,眼看风雪渐强,更换明烛的宫人要进来的时候,王宸身前冷不防飘来一道声音:
“他接旨了?”
其声如玉,惜字如金。
是皇帝。
皇帝并没有睡,每个字都很清晰。但王宸感到一种时空错乱的茫然,一时怔住不敢说话,脑中飞快地思索着。
谁?哪道旨?每日从司礼监与内阁流出的御旨数不胜数。一桩桩,一件件的破事根本罗列不清。皇帝一时兴起,这是在问哪一件呢?
但王宸毕竟从小就跟着刘钰,刘钰只递一道眼风,他便知道要如何应对。
因此他在脑中暗自排查了今日种种,恍然大悟地道:
“快马飞骑傍晚时分入宫来报,雍州那位……接旨了。”
那是个讳莫如深的名字,宫中没人敢提。谁让他恃宠生骄。天子立后,多么寻常的一件事,他竟敢抱恙不朝,躲皇上,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他不敢不接。”王宸肯定地补充,“指不定,心里头别提多高兴了,恨不得立刻回京呢。雍州那边是什么地方,跟京城怎么能比啊!更别说跟宫里比了。”
“有这一回,估计他也看清不少事儿,往后更能尽心尽力,辅佐……”
王宸的马屁还没拍完,刘钰便冷声打断:
“你真这么想?”
王宸明白,主子并不认可他此刻的言论于是悻悻闭嘴,揣摩着接下来要说点什么别的。
刘钰:“那只雪狲,如何了?”
那只畜生险些被剥皮做成另一条围脖,是从前陈敛在时,力劝刘钰留下的。但陈敛走后,除却伺候陈敛在宫中更衣的婢子翠溪去看它时能流露一两分温顺之外,谁也不能靠近。连宫人投食,它都要咬人的。因此肉眼可见瘦的皮包骨头,毛发也干枯潦草,一副时日无多的样子。再这样下去,一身皮毛也没了用处。
王宸心里清楚,再不想办法这畜生就只死没活了,但陈敛让皇帝不高兴,皇帝一怒之下将与陈敛相关的宫人都遣出宫去了,翠溪如今在永巷做些粗活儿,哪能回来照顾它呢。
王宸只好试探地提出建议:“翠溪来时,它能多吃些。旁人还是难近身。”
“他还在的时候,在朕面前几次三番替它求情。既如此……”
皇帝话毕阖上双眼,发出悠长一声的叹息。
静默片刻皇帝才道:
“兽穷则啮。”
“差不多得了。让翠溪回来吧,将它养好些。”
王宸听出了这是一语双关。刘钰说话风格向来如此。
伺候陈敛的人回来了,陈敛……还会远吗。
“躬领圣命。”王宸哈着腰,后撤三步后退下去。
偌大的殿宇只剩下天子与他身后的鹤炉,烟气袅袅,分外幽静。鹤是金铸,纵是栩栩如生,也断然不会振翅飞走的。
刘钰无端回忆起章台走马、薄游里巷的当年,状元郎锦帔游街,他不过是好奇,就暗中派人玩些“榜下捉婿”的伎俩,只为了瞧瞧那人要如何应对。
路已经堵得水泄不通,加之“抢婿”者众多,那人的马受惊了。驭术不精,状元郎只好频频勒缰。慌乱之际,也许是冥冥一念,状元郎在马上回头,不偏不倚,望向他所在的方位,面容正撞进当时看热闹的他眼中。
前朝状元着绿衣,本朝则服绯。如火的绯红喧嚣加持之下,愈发衬出状元郎冰雕玉琢般的容颜,似画中仙。
一张很年轻且冷漠的脸,却烙印般烙在他心间……凭栏一眼,往事如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