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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城主仙去,大臣登场(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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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北疆飘雪,十步外难见光景。
杜公仪在餐桌上似真还假地玩笑道:“若是现在金乌国对九帝城进犯,别说我,就连守城的城卫也未必发现得了。”
尚无觉依旧冰山脸,倒是季元神色平常道:“杜大人所言甚是,我会加派人手保大人周全。”
毕尤情神情忧虑地看向季元,后者说完便低头吃饭,好似没发现他。
杜公仪将一切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笑了。
饭后,杜公仪主动提出去城墙巡视,季元借口有事请辞,尚无觉转身便走,只留下毕尤情傻傻站在原地。
杜公仪冲他挑眉,笑道:“那就有劳毕兄了。”
九帝城城门固若金汤已不是奇闻,杜公仪早在初见时便领教过它的坚固,此刻他登上墙头,仰头看漫天鹅毛飘雪,远处天色风起云涌,一片风雨欲来之色,不禁感叹道:“天下之大,不过方圆。北疆之广,何止千里。”
毕尤情难得谦虚道:“杜大人过赞,九帝城不过是百年前的一个江湖门派,只是地址选在商贸必经之路上,如今才得以发展。”
杜公仪摇头道:“如今的九帝城,怎能再称其为江湖门派?”
他极目远眺,狂风刮起玄色大氅,一时间竟有御风驰骋的错觉。
“众人皆知城主名讳,”杜公仪忽然低声问,“却不知贵城主字何?”
说起城主之事,毕尤情立刻倒背如流道:“老城主希望城主能登高望远,有鸿鹄之志,所以赐其字为‘知远’。”
薛昭月,字知远。
杜公仪想起自己在栖凤阁顶,看向对面之人似笑非笑的那句话。
色若春花,公子皓月,公子知远。
他突然理不清自己的思绪,究竟是希望那人活着,还是死了。
思绪挣扎间,杜公仪突然察觉一道视线锁在他身上,风大雪大,他一时分不清城墙下是否有人,只能在茫茫大雪中努力分辨出轮廓。
可那道视线在须臾间便陡然消逝,让杜公仪怀疑一切是否是自己的错觉。他顺着视线方向,看到远处隐隐透出的巨大山体。
杜公仪回头问毕尤情:“那里就是落日崖?”
毕尤情点头道:“也是九帝城的另一道关口。”
杜公仪眯眼看去,“似乎也没有离得太远……”
还没等毕尤情开口,杜公仪就兴致勃勃道:“不如我们去落日崖吧。”
毕尤情吓了一跳,立刻否决道:“不可不可,风雪太大……”
“乘马车不就可以了。”杜公仪兴味一来,九匹马也奈何不了他,不顾毕尤情在后头急急制止,他纵身跃下城头,在空中犹如半开的凌霄花般夺目。
“杜大人——”毕尤情惊吓不已,他怎料杜公仪武功竟有如此境界,立刻扭头吩咐手下备齐马车,自己飞身跃下,很快追上杜公仪。
毕尤情满脸愠色道:“杜大人,你这样随意行事非常危险,要是我来不及保护你而出了差错——。”
杜公仪随口道:“保护我?难道有人想杀我?”
毕尤情话一滞,面色有些古怪:“没,当然没有。”
杜公仪见毕尤情神色闪躲,竟像秘密被发现般心虚惹疑,心中一惊道:“真有人要杀我?”而我居然至今未发觉。
毕尤情拼命摇头,“绝对绝对没有!”想了想又补充道,“有九帝城在,杜大人请尽管放心。”
白雪涛涛,杜公仪逆风而立,只觉得浑身冰冷。想他如今地位,手下眼线众多,居然仍有漏网之鱼意图行刺,可想而知此股势力之庞大。
只是毕尤情又是从何得知?
他回头望向隐没在大雪深处的九帝城,久久不语。
“我说……”杜公仪站在落日崖下,抬头仰望眼前壁立千仞,松柏冰凌,面色古怪道:“这就是九帝城的搜救队?”
毕尤情尴尬道:“崖底太大,所以人手就多了些。”
这何止是多了些,简直要把九帝城整个城卫搬空才对。杜公仪望着面前堪比军营的驻扎规模,疑从心起,面上只是打趣道:“如此全城空虚的大好良机,只要率小小一千骑兵从身后攻打九帝城,定能一夜之间将之攻下。”
毕尤情黑着脸道:“杜大人真会开玩笑。”
杜公仪冲他眨眨眼,揶揄道:“这儿少说也有上千人,这么多人在崖底搜寻,我看掘地三尺都不为过,为何至今都未查到任何端倪?”
毕尤情咬字道:“端、倪?”
“譬如说……城主蒙难,为何九帝城迟迟不立新主,又为何城主灵堂至今未建,却向外宣称城主已死……”杜公仪端着一张玩世不恭的笑颜,语调轻快,好似谈论起京华风月、江南小曲。
毕尤情汗如雨下,一张俊脸惊疑不定,强自镇定道:“杜大人莫再开我玩笑,我等暂且不立新主,只因为……只因为……”
“只因为城主未死,何须再立,对吗?”
毕尤情苍白着脸抬头,就见杜公仪目光锐利地盯住他。
他心下更加慌乱,大难临头的感觉让他险些站不住脚。没想到下一秒,杜公仪好似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般收回视线,脸上又挂起不正经的笑容。
“杜大人……?”毕尤情试探道。
杜公仪突然打了个哈欠,一伸懒腰,回头拍了拍犹自呆住的毕尤情道:“走,我们回城。”
才摸到九帝宫的石门,毕尤情几乎连滚带爬地去找尚无觉。
果然,这个时刻尚无觉通常都在练功房,那把半人高的大刀被他舞得虎虎生威,冰冷刺骨的杀意从他每一道砍杀中呼啸而出。毕尤情没头没脑便闯进去,尚无觉来不及收刀,刀刃迎面朝毕尤情扑去。
千钧一发之刻,尚无觉强自逆行力道,硬是将刀身震离,刀锋划断毕尤情一缕肩发,直直钉在门柱上。
尚无觉哇得吐出一口血,整个人向后倒去,被赶来的毕尤情一把捞进怀中。
毕尤情焦急道:“无觉,无觉?”
尚无觉冰雕般的脸上划过一丝痛楚,微喘着气道:“我没事。”
毕尤情探出他脉象绪乱,是刚才为救自己妄动真气,如今力道反噬,五脏折损,必是痛不欲生。可性子冷傲如尚无觉,即便断手断脚也绝不示软,如今他手足冰凉身躯发颤,毕尤情抱着他一动也不敢动,竟破天荒地感到一阵心疼。
毕尤情被自己突然萌生的感觉吓一大跳,正要放手,低头瞧见尚无觉虚弱的模样,一双手便怎么也不想分开,双臂反而越收越紧。
好半晌过去,久到毕尤情心肝寸寸发凉,尚无觉才渐渐转醒。毕尤情心中激动,竟失态地将脸埋入他肩头,半哭半笑道:“你总算醒过来了……”
毕尤情鼻尖呼出的热气喷在尚无觉脖颈,尚无觉只觉脖间酥麻,像隔靴挠痒一般。他冰冷的神色稍稍褪去,伸手安抚似地拍了拍毕尤情。
毕尤情猛地清醒过来,连忙松开他,唯恐避之而不及的模样让尚无觉心底微微黯然,面上却仍是萧冷,“你找我何事?”
毕尤情终于想起要说什么,神色慌张道:“我想杜公仪已经发现了!”
尚无觉眉峰微动:“何以见得?”
毕尤情把在落日崖的对话原原本本复述出来,尚无觉听后未多表态,反是毕尤情急道:“杜公仪是皇帝的人,安全起见,这个计划我们还需从长计议。”
尚无觉摇头道:“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们根本不可能再改。”
毕尤情咬牙道:“那杜公仪怎么办?”
尚无觉神色严峻,目光如电道:“暂且盯紧他,如果发现他对我们不利,我会处理他。”
毕尤情惊得抽出扇子戳他:“你疯了?城主肯定会杀了你!”
尚无觉突然问他:“你担心我?”
毕尤情被噎到,想起方才紧紧抱住尚无觉的场景,不由面色发红道:“谁,谁管你死活。”说着拼命扇起扇子。
尚无觉看他耳根泛红,嘴角勾起一丝笑意。
当晚,季元在明轩书房内找到正在作画的杜公仪。
杜公仪故作惊讶道:“季兄是来喝茶的?”
季元看一眼杜公仪笔下所画,淡然道:“杜大人好画技。”
“过奖过奖,”杜公仪笑眯眯地搁下毛笔,举起画上上下下端详,“画美,人更美,季兄可曾见过这画中之人?”
季元神情极为认真地思索,然后摇头道:“不曾。”
杜公仪不由惋惜道:“那真是季兄的遗憾,想我七年前见到美人时,当真是色若春花,明如皓月,美得让人移不开眼啊。”
季元点头附和:“杜大人阅人无数,果然好眼光。”
老狐狸!
大色鬼!
两人心中同时道。
季元目光落回画中之人,一瞬间脑中思绪万千。他一生中从未下过如此豪赌,但如今形势迫在眉睫,而杜公仪正是这环环相扣中唯一的不确定,为了城主,为了九帝城,他必须一试。
杜公仪少时风韵之事极多,仕途顺达后位极人臣,虽也少不了勾心斗角心思诡秘,但贵在重情重义,宁可当真小人,也不愿做假君子,更不喜欢欠人情债。正是对杜公仪脾性了解,季元才敢放手一搏。
一切,攻心为上。
想及此,季元也便不再掩饰,直截了当道:“杜大人可想知道城主为何会落崖?”
一语激起千层浪,杜公仪迎上季元灼灼目光,竟发现自己心跳飞快。他稳住心神,在弄清季元意图前,他不可有半分差错,遂神情疑惑道:“难道不是外头所言的走火入魔?”
季元一声叹息,“城主确实是走火入魔,但不是因为练功,”他抬头凝视杜公仪,“而是因为你。”
握画的手指募得收紧,杜公仪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季兄所言何意?难道怀疑我谋害城主?”
但愿不会。季元压下心中不安,眼光瞥向书房左墙之上的城主画像,不答反问:“杜大人应该发觉金乌国边防有异动吧?”
杜公仪眨眼道:“季兄在说什么?”
季元知道杜公仪在装疯卖傻,也不点破,“其实早在两月前,城主就已发现九帝城中暗藏金乌国的叛贼,大人也知道金乌国对九帝城一直垂涎不已,视这里为商贸要地,多次寻衅,若不是城主化险为夷,九帝城恐怕早就不复存在。”
这些事杜公仪自然心中有数,其实何止金乌国有野心,九帝城的富硕同样吸引了皇帝的注意,只是季元不提,杜公仪只当不知道。
“此次出现叛贼,正是金乌国密谋近期攻打九帝城,到时里应外合兵不血刃便能夺城。于是,城主将计就计步下一局,干脆请君入瓮,在金乌国发起突袭时拦截于落日山谷谷口,利用谷口天险屏障,以全部一千城卫对金乌国上万兵力。”
杜公仪想起那支派往落日崖人数奇多的搜救队,心中明朗。
季元顿了顿,面色凝重地望向杜公仪,“谁料不久之前,暗探送回千里急报,说金乌国已派出十大杀手,欲行刺正在北地巡视的御史大臣——皇帝宠臣的杜公仪杜大人!”
不顾杜公仪一脸震惊的表情,季元越说越快道:“十大杀手岂是儿戏?城主收到急报匆匆领亲卫赶去拦截,终是在落日崖将他们拦下,双方力战一夜,亲卫除一人外其余俱死,城主以一敌十,将十大杀手纷纷打落崖底,自己也力竭坠下。唯一幸存的亲卫拼了最后一口气赶回城报信,我等才知道城主已生死不明。”
说到这,季元已是双目赤红,胸膛剧烈起伏。只要一想起那日清晨他们赶到落日崖时看到的情形,他浑身血液便要凝滞。
杜公仪强笑道:“杜某何德何能,让城主如此偏顾。”
季元冷笑:“杜大人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作不知道?亦或是根本不想去知道?”
手中的画纸悄然落下,杜公仪低头,只看见画中的人物在空中盈盈而动,最终落在冰凉的地面上,被尘土脏污。
太荒谬了,就像戏文里唱的段子,只是里头红颜知己换成自己这七尺男儿,英雄侠客却是一个至今不曾见过的背影。他觉得季元口中所说之事好似与他隔着一层绉纱,他在这头默默看着那头的人为自己以命相搏、生死不计,却始终感觉不到真实。
季元慢慢平复呼吸,他从始自终都在细细观察杜公仪,后者怔忪茫然的神情无一差错地落在他眼中。季元苦笑一声心道,城主啊城主,落花有意,可流水未必有情呢。
一直沉默的杜公仪突然开口:“他在哪里?”
季元稍一愣便明白杜公仪所指,他沉声道:“尚无觉在崖壁大石上发现了城主,肋骨三根俱断,右胸一道剑伤深可见骨,腹部一刀洞穿,还有其他皮肉伤数十道。”
杜公仪双唇紧抿,只觉地上那张画像仿佛被血浸透,让他全身上下毛骨悚然。
“那……现在可有危险?”
“危险?”季元嘲讽地看着他,指了指胸口位置,“这里破了一个大洞,你说危不危险?”
如今季元射来的每一道视线都想一把利剑,好似在生生折磨杜公仪,他心中除了无奈还是无奈,只得道:“我可否去看望他?”
季元冷冷道:“杜大人要以何种身份去看望城主,皇帝的宠臣?还是欲夺我九帝城大权之人?”反正已撕破脸皮,季元也便懒得再做那套假礼,何况此刻杜公仪越是心软愧疚,计划便越是安全。
他要的便是杜公仪对城主心存感动与歉意,然后利用这份情意与杜公仪对皇帝的忠诚相抗衡。
杜公仪沉默良久,少见地没有反唇相讥。
夜色渐深,窗纱上映出点点月痕,月影交错繁复,恰似人心里的种种权谋诡计,彼此相连相忌,不得自在。
杜公仪终是一叹道:“杜某不是知恩不图报之人,杜某在此立誓:绝不会在金乌国进攻时对九帝城造成任何威胁,此乃金乌国与九帝城之事,帝国不会干预。”
季元沉声道:“我要如何相信你?”
“你可以选择相信我,也可以选择不信,”杜公仪将画像拣起,一点一点将褶皱处抹平,“反正你们已经没有退路,总要破釜沉舟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