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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城主仙去,大臣登场(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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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末时节,夜幕降临得更早。
杜公仪裹紧被子躺在宽敞的大床上,看着连绵不断的银光从素衣烛的薄纱内潺潺流出,柔波般荡漾满室。
窗棱几不可闻动了动,杜公仪立刻起身走到窗前,在窗上极轻极轻地叩了几下,三长两短。
很快窗外传来几不可闻地叩窗声,两长三短。
杜公仪打开窗户,侧身让窗外人进来。
夜色正浓,黑衣人一进屋便急匆匆给自己泡杯茶,刚喝一口就全喷出来:“怎么是冷的?”
杜公仪眉峰一动道:“大半夜哪里来的温水。”
黑衣人嫌恶地放下杯子,等环视完四周,脸上嫌恶之色更重,“这是九帝城城主的卧室吗,居然这么简陋。”
杜公仪在他对面坐下,“你来就是为了参观城主的卧房?”
黑衣人收回挑剔的视线,从怀里抽出一封信递给杜公仪,低声道:“大公子的信。”
杜公仪神色肃穆地接过,看到黑衣人还在盯着他,不由敛眉道:“还不转过去。”
黑衣人哼一声,不过还是乖乖转身。
杜公仪这才撕开信封,抽出一张薄如蝉翼的信纸,飞快扫过一眼,他面色陡然凝重。
黑衣人不耐烦道:“看完没?”
杜公仪将信纸团成一团塞进嘴里,才嚼第一口,突然咦了一声,连连咀嚼好几口才咽下,“转过来吧。”
黑衣人转头见杜公仪神色奇异地摸着下巴,好奇道:“你怎么了?”
杜公仪抬头看他一眼,答非所问道:“居然是蜜桔味的,大公子果然体恤下属。”
黑衣人:“……”还不是因为你喜欢啃信纸。
杜公仪神情一正道:“金乌国最近似乎要有大动作。”
黑衣人皱眉道:“信里写的?”
杜公仪点头,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又道:“你即刻启程去落日崖,那里是九帝城与金乌国的边境。记得躲开九帝城的人马,潜入金乌国。”
黑衣人左腿搭在右腿上,眼神炯炯地盯着他,“你要我潜入金乌国做什么?”
“查探金乌国边境私底下是否囤积了大量兵马,如果是,找到主帅,然后杀了他。”
黑衣人眼睛瞪圆道:“开玩笑。金乌国囤兵定是为进军九帝城,如今九帝城群龙无首,正是金乌国大举进攻的好时机。我这时候杀他们主帅,岂不是替九帝城解了大围。”
杜公仪叹口气道:“以前说你傻,你还不信。”
黑衣人噌地站起:“你说什么?”
杜公仪突然道:“我问你,金乌国弱吗?”
黑衣人怔住,须臾不甘心般摇了摇头。
“连你我都明白金乌国的实力,大公子会不明白?之前金乌国不敢进犯,那是忌惮九帝城,并不是惧怕我帝国铁骑……”
黑衣人似有不满,被杜公仪一道眼神逼了回去。杜公仪继续道:“九帝城虽比上一国之强,但它恰好处在帝国与金乌国边境的落日山谷谷口。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九帝城这几年在城主治理下兵马强壮,城主下令死守落日山谷不出,就是这步棋,让蠢蠢欲动的金乌国不敢轻举妄动。”
落日山谷地形恰似一个花瓶,谷口狭窄奇长,蜿蜒曲折,谷壁削直如刀面,军队必须排成四纵排依次通过,而穿过谷口便是百里平整的谷地,九帝城恰恰建在谷地之中,背山背水,占尽地利。
杜公仪幽幽道:“可以说没了九帝城,金乌国便如入无人之境,对帝国来说太危险了。所以如今,帝国与九帝城就是栓在一条绳上的蚂蚱,若我们此刻陷九帝城于不义,那么帝国也就……”
杜公仪没有说下去,但黑衣人已经明白了:“那我现在就动身去金乌国。”
“一路小心,飞鸽联系。”
……
毕尤情趁着夜色摸到杜公仪房门外,屏息听了一会儿,就听到杜公仪平静的鼻息声从房内传来,除此之外,一切都笼罩在夜色的静谧中。
他不放心又附耳听了片刻,直到确定杜公仪真的睡了,才放轻脚步离开。
面朝里床躺着杜公仪慢慢睁开眼睛,随即又很快合上。
等毕尤情再次见到杜公仪,后者正在九帝宫第八层的走廊上放风筝。
毕尤情向空中上下起伏的风筝定睛看去,一口气没背过去。
“杜、大、人。”毕尤情每吐出一字似乎都要咬下一块肉。
杜公仪热情地冲他挥手:“毕兄早,快来看风筝。”
毕尤情眯起眼睛道:“杜大人在风筝上画了什么?”
杜公仪不好意思地摸一下鼻子,羞涩道:“是我的梦中情人。”
毕尤情眼睛眯得更小,“你的梦中情人不穿衣服?”
杜公仪惋惜道:“因为我只见过她没穿衣服的样子。”
毕尤情:“……”
底下众人争相探首,有人大喊:“快看!九帝宫里飞出裸女!”
不一会儿尚无觉出现,背上的大刀依旧阴森森般吓人。
杜公仪正待挥手招呼,突然一阵刀芒掠过,风筝线断了。
尚无觉收刀,插回背上,动作一气呵成。
底下又有人喊:“快看!九帝宫里的裸女升天了!”
杜公仪颤声道:“尚兄……”
尚无觉依旧一张冰山脸道:“抱歉,一时手快。”
毕尤情抬头望天。
“算了算了,”杜公仪将剩下的风筝线缠在手上,一边自我安慰道:“幸好我多画了一个,留到明天再放。”
……
待九帝宫的裸女升完天,杜公仪终于一步步踱回书房里。
毕尤情照例留下陪伴左右。
杜公仪兴趣缺缺地翻了翻,突然眼睛一亮,拿起书桌上的白玉笔洗。
毕尤情道:“杜大人喜欢?”
杜公仪道:“喜欢就会送给我?”
毕尤情为难道:“那是城主留下的……我也不能做主。”
杜公仪恋恋不舍地放回笔洗,眼光还在上面来回流连,那神情连毕尤情也看不下去,不由心软道:“其实要送也不是不行……”
杜公仪立刻把笔洗捧回怀里,弯眼笑道:“多谢毕兄。”
毕尤情皱起一张苦瓜脸,那笔洗可是城主喜爱之物,若是被季元知道,自己免不了又是一顿痛骂。
杜公仪突然咦一声,两眼牢牢盯在笔洗白如凝玉般的底面上,眉头蹙起。
毕尤情好奇道:“怎么了?”
杜公仪将笔洗认认真真翻看一遍,又颠个看了一眼底座,面色有几分奇怪。
毕尤情伸长脖子道:“杜大人?”
杜公仪抬头看他,眼神相当诡异道:“你看这是什么。”
毕尤情连忙凑到笔洗前,一开始他什么也没看到,等凝神细看,突然发现洁白如玉的笔洗底面上居然刻着一幅人像。
雪般净白的笔洗在阳光下隐隐约约透出一个人影,由于刻痕极浅,如果不仔仔细细看根本无法察觉这层奥妙。
毕尤情起初很兴奋,城主这笔洗上居然还藏着这么个秘密,但渐渐地,他突然发现这幅人像的奇怪之处。
人像有半身,刻得每一笔都极其流畅,一气呵成,好似这人在雕刻者脑海中出现过千万遍。虽是寥寥几笔,但人像眉眼间的神韵已显露无疑。
那是一名少年,长衫微敞,神态却丝毫不觉放荡。长发随意散开,露出饱满的天庭。眉眼间带了三分醉意,似笑非笑地瞥来一眼,竟是一刹那的惊艳。
毕尤情瞪着笔洗看了半天,确定自己绝对没有认错,虽然笔洗上的杜公仪看上去还是少年,但面容与如今浑身不正经的杜公仪没有丝毫区别。
“你怎么会在城主的笔洗上面?”毕尤情满脸惊愕问他。
杜公仪苦笑道:“我也很想知道。”
论惊讶,杜公仪不会比毕尤情少,更何况笔洗上面就是他本人,如此惦念一人以至于要把他刻上笔洗,多半不是仇人就是情人。
毕尤情目光落在人像右下方附刻的一首无题五言绝句上,缓缓念道:“流水尽飞花,青衫客京华……”
杜公仪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道画面,情不自禁接道:“心自一株雪,赏罢家天下。”
毕尤情目光诡异地盯着笔洗上一模一样的后半段诗,低声道:“这首诗莫非是杜大人写的?”
两人沉默对望,毕尤情忍不住小声问:“杜大人以前……是否见过城主?”
杜公仪苦笑道:“以城主的风姿,见过一面便此生难忘,杜某确实不曾见过。”
只是……
流水尽飞花,青衫客京华。心自一株雪,赏罢家天下。
杜公仪双拳紧握,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不让毕尤情看出一丝端倪。可愈是压抑,胸口愈是憋闷,杜公仪只得匆匆找借口告辞,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奔出书房。
他从未想到,这首几乎快被他遗忘的诗居然会出现在九帝城城主书房中。
七年前,他在帝都栖凤阁趁酒兴作下此诗,当时厢房之内并无他人在场,能听到并记下的只有一人。
他想起书房左墙之上那副城主画像,墨发随风,衣袂飘雪,他几乎可以想到那人转身之后的模样。
“如果是你……”杜公仪站在观景走廊上,转头俯瞰脚下的九帝城,心头微动,“如果真的是你……”
毕尤情远远望着杜公仪失魂落魄的样子,幽幽叹息。
“城主啊,你不该就这么离开的。”
京华风月,一曲九歌。
栖凤阁屋顶上,两道身影兵刃交错,白袍如雪,青衫碧翠,一声叮响,杜公仪剑被打飞,整个人跌坐在瓦砾上。
“兄台好身手,”杜公仪对输赢毫不在意,端起一旁放置的美酒,对身前长剑在握的男子道,“不如赏我杜某个面子,共饮一杯如何?”
那人开口说了什么,可惜身在梦中,杜公仪只看着那人双唇张张阖阖,耳畔却听不见一丝声音。
月圆中天,屋顶上二人并肩而坐,面前是栖凤阁最美的美酒。
许是月色撩人,许是酒后乱性,杜公仪难得未太快睡去,只是睁大眼看清对面之人的模样,似笑非笑道:“色若春花,公子皓月,公子知远。”
对面之人向他俯下身,杜公仪酒意袭来,白芒中只来及看见那人越来越近的双眸,竟是波光粼粼,好似一面镜湖。
杜公仪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城主卧房内。
窗外星光点点,床头一盏素衣烛,脉脉月晖。
长久的记忆被太多纷扰掩埋,如今午夜梦回,他才幡然醒悟自己错过了什么。
若是七年前……
他用被子蒙住脸,迫使自己不再去想他。
再次见到黑衣人,依旧是月上柳梢头。
他带来杜公仪进入九帝城后第二封密信,杜公仪看完,一时竟忘记毁掉。
等半天不见动静的黑衣人径自转身,就见杜公仪呆滞地坐在烛台前,那封信还握在手中,被烛火一照竟熠熠生辉。
“你怎么了?”黑衣人蹙眉。
杜公仪反应过来,将信纸慢慢含在口中,边嚼边缓缓勾起嘴角。
黑衣人讶异道:“你魔怔了?”
杜公仪摇头,不答反问道:“金乌国边防如何?”
黑衣人敛眉道:“屯兵五万,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所以?”
“所以我没杀主帅。”
“也罢。”杜公仪竟微微一笑。
黑衣人见他不怒反笑,不由更觉异常,“大公子信里究竟说了什么,你居然如此古怪?”
想及信中寥寥几字,杜公仪笑容更甚,似乎拨云见日般晴光方好。他看了一眼床头貌不惊人的素衣烛,犹有笑意道:“九帝城城主……似乎还活着。”
黑衣人惊愕:“活着?”
“之前监视九帝城的探子并未查出异常,所以我一直怀疑这条死讯里头还有蹊跷,只是探不出蛛丝马迹,也不能就此断言。”
黑衣人默默点头:“莫非大公子查到什么端倪。”
杜公仪悠然道:“正是。昨日潜伏在落日崖搜救队中的探子传出急报,说找到十具残尸。”
黑衣人道:“里面没有城主尸骸?”
“何止没有尸骸,连城主佩剑都找不到,除此之外崖底下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杜公仪看沙漏里时辰剩余不多,立刻转开话题道,“我要你继续监视金乌边防,还是那句话,若有异相,立刻动手。”
黑衣人问:“那你呢?”
杜公仪神态自若道:“我静观其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