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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城主仙去,大臣登场(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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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两只,三只……
杜公仪正在认真点走廊上挂的白灯笼,身后有人喊他,“杜大人?”
他颇为遗憾地回头,望向毕尤情的眼神充满幽怨:“毕兄。”
毕尤情握紧扇子,努力控制脸上的表情道,“杜大人,您已经在廊上数了两个时辰的灯笼,这里风大,小心着凉。”
杜公仪突然道:“你吃晚饭没?”
“啊?”
杜公仪道:“我饿了,不如一起去吃晚饭吧。”
按住额头暴起的青筋,毕尤情努力扯起嘴角,道:“杜大人,我们还没吃午饭。”
“是吗,”杜公仪一脸惊讶,自省道:“居然只过去这么短时间,不如下午我再点一遍灯笼。”
毕尤情拦住正要转身的杜公仪,无奈道:“不用点了大人,这里一共九千九百九十九只白灯笼,绝对错不了。”
杜公仪面有惊讶,“这么多白灯笼,你们一定准备了很久。”
“不久不久,”毕尤情未及多想,随口就道:“也就个把月的时间……”
他突然反应过来,眼底惊慌一闪即逝。
杜公仪还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似笑非笑看他,“你们城主落崖蒙难才十天,倒有人早早为他准备起丧灯,真是不吉利啊。”
毕尤情后背发凉,深知自己一时糊涂被套出话来,秉持多说多错不如不说的原则,闭紧嘴巴站在一旁冒充柱子。
杜公仪顿觉无趣,只得摸了摸肚子,抬头道:“毕兄,不知何时可以开饭?”
毕无情正巴不得躲开他,立刻在前带路道:“大人这边请。”
杜公仪笑眯眯地跟在后面。
两人穿过笔直的走廊,廊风极大,刮得两人衣袂猎猎作响。这座九帝宫建在九帝城中央,为历代城主府邸,一共九层,占地虽不大,但胜在布局巧妙,鬼斧神工,光这条建在八层高空的观景走廊就让人啧啧称奇,从廊上往外看,恰好能俯瞰九帝城全景,将这座大小仅次于帝都的北疆奇葩完全纳入眼中。
即使常年呆在帝都皇宫的杜公仪也不禁感慨道:“九帝宫果然精美绝伦,实乃神来之笔。”
毕尤情面有得意道:“那是自然,我九帝城除了地处北疆离中原较远外,有哪处比不过京华风月?”
杜公仪凝视着廊外的无边繁华,意味深长地一笑。
“毕兄说的极是。”
两人到达厅堂时,恰巧碰见在寻杜公仪的九帝城城卫尚无觉,毕尤情背对杜公仪冲尚无觉打了个眼色,然后躬身请退。
杜公仪探头望着厅堂桌上琳琅满目的菜色,好不容易压下心头被尚无觉拦下的不悦,笑道:“尚兄找我有事?”
尚无觉躬身行礼,抬头时一张冰冻脸上依旧面无表情,他背后常年背着的大刀几乎有半人高,将他衬得越发生人勿近。
他盯着杜公仪一板一眼道:“杜大人来此人生地不熟,不如先多歇息几日,等城里安稳了再接手……”
这番话原本由尚无觉说出口便是逾矩,所以他没有再说下去。但眼前的男人是皇帝钦点的九帝城执事大臣,明里说是在九帝城城主之位空缺时暂行代管,暗里不知会有何动作,毕竟皇帝这些年对九帝城的实力越来越忌惮,虽还不至于扯破脸皮,但收归的意思却愈加明显。
如今城主落崖蒙难,正是皇帝趁虚而入的好时机。杜公仪三天前来到九帝城,身份是御赐执事大臣,谁看不出来这是皇帝终于出手干预九帝城内务的信号。奈何城主不曾嫁娶,连能够继承大业的子嗣都没有,九帝城一瞬间岌岌可危。
除去另一个九帝城城卫毕尤情,握有大权的只有他和文官季元。季元这几日忙于在崖下搜寻城主遗体,所以监视杜公仪的任务便落到他身上。
杜公仪自从进入九帝城便是一副漫不经心、吊儿郎当的模样。也不见对九帝城内务有多上心,虽说这是好事,但皇帝的御赐执事大臣不可能仅仅为赏赏月、数数灯笼而千里迢迢赶来北疆,可一时他们都吃不准杜公仪打的算盘,思来想去,季元便让他出言试探。
想及此,尚无觉更加凝神盯住杜公仪脸上每一丝反应。
杜公仪看向他,脸上不耐烦的神色渐渐消失,一双亮若星子的眼眸与他坦坦相望,竟让他一时看不透眼底的意味。
正当尚无觉双手越握越紧蓄势待发时,杜公仪突然神情激动道:“尚兄竟然对我说了二十七个字!”
尚无觉冰冷的脸瞬间变得迷茫。
杜公仪犹自激动道:“要知道从我们见面伊始,尚兄就对我吝啬言语让我烦恼不已,今日竟然主动相询,是否意味着我们感情有了进一步的发展?”
尚无觉只来得及张嘴发出一个啊字,便被情绪激昂的杜公仪拉近厅堂坐下,杜公仪显然沉浸在莫大的喜悦中,双颊兴奋得泛红,竟有些明艳动人之色。
一杯酒凑到尚无觉鼻子下面,杜公仪端着酒杯道:“能结识到尚兄这般出色的江湖新秀,实乃杜某三生有幸,来,先干一杯。”
杜公仪仰头先干为敬,似乎完全忘了刚才的事。
尚无觉只得跟着喝酒。
几杯温酒下肚,杜公仪面色潮红,拿筷子的手也哆嗦个不停,连打十几个酒嗝后,居然撇下尚无觉自个儿先睡着了。
尚无觉脸色越发冰冷,握酒杯的手一阵发力,夜光杯砰然破裂。
“来人,送杜大人回房休息。”
杜公仪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清晨,醉酒之后便是头疼欲裂,他苦笑着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低头看身上还穿着昨日的长衫,笑容愈加苦涩。
他酒力太差,经常几杯下肚便会呼呼大睡,所以平日里滴酒不沾,连皇上也奈何不了他。加之昨天中午他故意连连灌酒,想不倒头大睡都难。
想必尚无觉昨日脸色一定很差,杜公仪思及此面色稍霁,凑巧一声肚鸣,他才想起自己连着三顿未吃,胃里早已空空如也。
窗外朦胧的晨光透过窗纱射进屋内,桌椅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等到屋外传来人声,杜公仪才慢条斯理地起床,叫人送来洗漱用具。
“杜大人早。”毕尤情早就候在门外,杜公仪前脚跨出房,他后脚就迎上来。
杜公仪头还微微疼着,面色难免难看几分,无精打采地回礼:“毕兄早。”
毕尤情示意婢女端上一碗汤药,道:“杜大人喝下醒酒汤,想必会舒服很多。”
杜公仪不客气地一饮而尽,用衣袖擦嘴,一边揶揄道:“毕兄早早等在此,是要与我共进早餐?”
毕尤情厚着脸皮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杜公仪:“……”
一路上毕尤情不停提及九帝城周边风景,大有邀请杜公仪一同赏之的愿望,杜公仪随意打了个哈欠,捶着腰道:“房里的床太硬,磕得我腰酸背痛,大概要十天半个月才能好。”
毕尤情立刻心领神会道:“杜大人睡不惯床是我等的疏忽,要不这样,大人您随意看,挑中哪间就住哪间。”
杜公仪迟疑道:“这样传出去……”
毕尤情大方道:“无妨,大人贵体安康才是最要紧。”
杜公仪一拍手道:“那等下就把我东西搬到明轩吧。”
“明轩?”毕尤情愕然转头。那里是城主的卧房。
杜公仪弯起眼角,一脸笑意道:“明轩那么大,随便找空的地方给我住就行,不用太费心。”
不是费不费心的问题,而是这个要求太闹心。毕尤情顿时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
杜公仪走了几步,发现毕尤情还在原地一动不动,好心提醒道:“毕兄,该吃早饭了。”
毕尤情浑浑噩噩地嗯一声,又一脸幽怨地跟了上去。
听到杜公仪要搬去明轩住,尚无觉第一个反对:“这事绝对不可。”
毕尤情垮下脸道:“可我已经答应了。”
好不容易赶回九帝城的文官季元一脸阴沉道:“以后说话多在脑中转一圈,杜公仪不是表面看起来那般无用。”
尚无觉冷声道:“依你意思是算了?”
季元揉了揉太阳穴,他不眠不休多日在落日崖下找寻城主遗体,身心俱疲,此刻多说一句都觉得难过,只得点了点头。
尚无觉脸色更冷。
毕尤情安慰他道:“让他住进去也未必会生出端倪,城主卧房有没有机关我不知道,但按城主的才智,怎么也不会把要紧的文书随意乱放。”
季元抬头道:“城主布局如此缜密,区区一个执事大臣想来兴不起太大风浪,我们先静观其变,不要一时冲动坏了城主大事。”
毕尤情摸了摸鼻子,神情羞愧地低下头。
尚无觉突然看向门外,“有人来了。”
半盏茶后,杜公仪的声音从厅外传来,“季兄,季兄!”
三人对视一眼,整了整衣衫就向外迎去。
杜公仪故意隔老远就唤起“季兄”,等走到厅前,季元一行人早已等候多时。
季元躬身行礼道:“见过杜大人。”
杜公仪拱手回礼,面色急切道:“季兄在落日崖底可有什么发现?”
季元神情黯然道:“一无所获。”
杜公仪连叹三声,惋惜道:“早闻九帝城城主年少成名,身负绝学,是世上难寻的高手,可惜天妒英才,此次落崖蒙难,实在是一大遗憾。”
季元不语,眼眶微微泛红。
一时间除了穿堂风徐徐吹过,厅前一片沉寂。
还是杜公仪率先打破沉默道:“我看季兄也累了,不如先去休息。落日崖底如此之大,搜寻之事不是一天两天便能完成的。”
季元叹口气道:“让杜大人看笑话了。”
一番客套后季元与尚无觉先行请退。
时值秋末,九帝城天干物燥,百花凋零,天际边阴云滚滚,几乎大半月都见不到太阳。
杜公仪与毕尤情并肩站在观景走廊上,俯瞰九帝宫脚下一片喧嚣繁华,想到这一切都得益于九帝城那位未曾蒙面便逝去的城主,心里涌起几分遗憾。
“没能见到九帝城城主,实乃我一生之憾事。”
杜公仪这句话说得情真意切,毕尤情忍不住道:“城主书房里有一幅城主的画像,杜大人若是想看,我可以带您去。”
杜公仪好奇心起,不由道:“那就有劳毕兄。”
明轩很大,占据整个九帝宫第九层。
城主书房在最前头,建得极为雅致,几盆本不该在此季节出现的天丽花竟然被摆在茶几上,让杜公仪颇为惊讶。
就在书房左墙之上,挂着一幅装帧的墨画,一名披着枣红大氅的男子立于落日崖上,虽只有背面,但墨发随风,衣袂飘雪,衬着远处辉煌日落,端的是无限风华。
毕尤情满是神往道:“这就是城主。”
杜公仪发现自己竟移不开目光,这画上的男子好似活生生落在他面前,乌发挽起,负手而立,背脊迎风挺直,宛如绝壁雪松,又仿佛是兰中君子。
怪不得皇上如此忌惮他,如此人才,生平能结交一个便是幸事。
离画不远处是一排排书架,杜公仪随手翻看,竟然发现自己的几本诗集也在其列。那都是他年少轻狂时眠花宿柳所作,诗词有些颇为淫靡,但淫靡处见风骨,倒有几分困于樊笼不得自由的抑郁。
当时只是无心之作,被老友卢小苍偷偷拿去装订成册,也在坊间流传过一阵子,不过那都是多少年前的旧事,现在突然看到自己的诗集被整整齐齐摆放在九帝城城主的书架上,杜公仪多少有些觉得不真实。
毕尤情也注意到那几册明显被翻动很多次的诗集,不由笑道:“城主曾赞叹过杜大人的才华,所以杜大人早年的诗作城主都有收藏。”
杜公仪顿时觉得手中书籍有些发烫,他低头咳了咳,随手指向书架旁边的天丽花道:“城主喜欢兰花?”
“何止是喜欢,”毕尤情点了点书房内几处,皆装饰有一盆盆天丽,“那是城主最爱之花,即使北疆不适宜种植,城主仍旧坚持要养。”
杜公仪微笑道:“兰花乃花中君子,不偏不倚,也是我的最爱。”
毕尤情面色稍有怪异,半晌嘟囔了句:“城主就是知道才……”
“毕兄在说什么?”
“没,没什么。”
参观完书房,毕尤情领着杜公仪去卧房,虽说明轩主卧外还有一间耳室,但杜公仪贵为上宾,自然不能让他委屈躺在一张美人榻上过夜,所以郁闷归郁闷,毕尤情还是将杜公仪安排住进主卧。
“没想到城主的卧室竟然如此的……干净。”杜公仪望着几乎可以说空无一物的卧房,想了半天才挤出一个相对委婉的用词,其实他更想用家徒四壁来形容。
毕尤情习以为常道:“城主说睡觉的地方只要一张床就够了,其他东西多了也嫌累赘,所以都让人给撤去了。”
杜公仪摸着下巴,视线让床头一盏看似普通无比的纱灯吸引过去,“这盏灯,似乎是帝都张记家最出名的素衣烛?”
毕尤情正招呼婢女放置杜公仪的随行衣物,随口道:“那是城主另一件宝贝,以前城主出游时买回来的。”
杜公仪突然转头问他:“城主曾经去过帝都?”
毕尤情怔了怔,好半天才道:“去过,不过是很多年前了。”
杜公仪默不作声回头,望向素衣烛的目光愈加复杂。
帝都张记家七年前便关门改业,这种素衣烛因此许久不在市面出现。而九帝城城主床头的这一盏素衣烛灯纱已经微微发黄,想必用了很久。
七年前……
杜公仪微微蹙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