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前途艰难，情途坦荡（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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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冬，梅初，春待。
从正红大殿一路行至午门外，车轮辘辘，人声嚷嚷。
续雪绵绵不绝地飘落，在笔直的驷马大道上踏出一地零落的脚印。杜公仪打马而过，在一群沉默异常的士兵中显得突兀而夺目。
藏青色官袍上雪压双肩，他未打伞，絮棉般的鹅绒飘雪纷纷扬扬撒下，将他双鬓染白，倒像身后被押解刑场的犯人。
温世水双颊凹陷，发丝凌乱地纠结成一团团无法理清的线团，将他苍白发青的面容深深掩埋，只留下一双疲惫而清明的双眸，依旧淡然地俯视前方咫尺天地。
就在半月前，杜公仪还曾拜访过他。推门而入的时候杜公仪将沾满雪瓣的纸伞甩了甩，水滴溅上温世水刚刚搁笔的墨画上，惹得年过而立的他频频摇头。
“你啊。”他无奈地用布巾拭干水珠，神情温润如玉，眼角有几条极淡的细纹，像极了几笔水润的青花。
杜公仪双眼弯起，脸上挂着熟悉的巧笑，凑近恩师才完成的画作前，笑嘻嘻道：“师父这般宝贝它，难不成有什么特殊意义？”
“你多想了。”温世水收起画卷，塞回书架上，回首见杜公仪兀自站着，不由浅笑道，“傻站着作甚，去倒杯茶来暖暖身子。”
杜公仪喋喋应下，将泡好的温茶恭敬地递上，眼里露出一丝游移。
咽下一口暖茶，温世水抬眉，透过袅袅腾起的茶烟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你有事寻我，但说无妨。”
杜公仪尴尬地低咳一声，低声道：“公仪还请师父莫要再上朝了。”
温世水轻笑，“为何？”
“只要三日，过了这三日，师父再去上朝也未尝不可。”杜公仪略微急切，与出来时佯装的镇定全然不同。
当看到连藏青官袍都未来得及换下便赶来的杜公仪，温世水便心下了悟了。
他的三个徒弟中，最小的杜公仪最讨他欢心，二徒弟卢小苍空有一副好身手，权术智谋况不能敌，而大徒弟……
想及被远逐西南的荣西王，温世水心中微微发紧，竟有些透不过气来。
倔强的青年，执着得让他震惊。
“师父，这一回请你务必依公仪之说。”杜公仪沉下声音，渐渐露出朝堂之外的强硬。
能击败太子最后成为九五之尊，其麾下必定不乏勇将谋士。温世水半是欣慰半是无奈地望着自己最小的徒弟，心底悲喜参半，竟一时无话。
前太子之母是他胞妹，胞妹临死前苦求他助太子登基，原本但求飘摇无欲的温世水被迫应下重诺。
只是太子贤德不比当今皇帝，智谋更是不及，数次交锋兼寸寸退让，倒成了困守东宫的强弩之末。
太子被废之日，久不沾酒的温世水独自抱着一壶桃花酿去了京郊燕云寺，听了一下午钟鼓鸟鸣，看了一夜的霜雪。
大徒弟静静陪在他身边，为他斟酒，为他披衣。而明日，名列太子党的大徒弟便要远赴西南，成为再也无法相见的荣西王。
杜公仪说过，大师兄爱慕极深，明知助太子下场如此，依旧跳得毫无怨言。
温世水闻言苦笑，他何尝不曾规劝过青年，只是师徒之名尚在，他做不出违背常伦之事，只能决绝地拒绝与退让，直至酿成大错。
天大之错，便是当初不该收下他，不该让青年在身边一呆便是十年。
温世水推开雕花木窗，西南方云霞初绽，似是又一年春好。他微微一笑，想起大徒弟右眼下那粒褐色的泪痣。
“公仪莫要再劝了。”他回首看向神情焦急的小徒弟，文雅的容颜被窗外散开的夕阳笼罩，微微发亮，“从为师许诺之日起，便已料到今日之局。你可帮为师一次，却不可帮为师一世。陛下杀心已起，为师终是躲不过的。”
“可是……”杜公仪上前一步，却被温世水拦下。
“明日为师还是一样会去早朝，之后要做甚，你尽管去做。”温世水拍了拍小徒弟的肩膀，嘴角犹有一丝暖意，“不侍一主，各司其职。为师不会怪你。”
杜公仪艰难道：“我绝不做弑师之事！”
“傻徒儿，这世间有太多的事情身不由己，一旦作出决定，便需承担后果。”
说此话时，温世水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恍惚，竟不知是在说给杜公仪还是说给自己听。
霜雪依旧在下，杜公仪望着越来越近的刑场，握缰绳的双手开始颤抖。
身后的恩师衣着还算整洁，除了面有蒙垢，在死牢并未受太多痛楚。
有人立在刑场前怒目而视，走进才发现竟是消失许久的卢小苍。
“你这个混账！”卢小苍当面揍来一拳，杜公仪不偏不躲，硬生生吃下。
温世水急道：“小苍住手。”
“师父……”卢小苍跳过匆匆围上来的士兵，如鬼魅般靠近温世水，眼里竟有泪花，“师父，徒儿不孝……”
他知道自己无法救温世水，身为镇国大元帅的独子，留守京师的原因只是为做人质，一旦他有出格的行为，远在西南看守荣西王与镇守边疆的老爹便会受其连累。
世上的人身上被上了层层枷锁，每一道皆是一层桎梏。
温世水叹息一声，笔直的身姿虽有憔悴，却依旧不可动摇。
“莫怪公仪，莫怪为师。”
温世水留下这八个字，从容赴死。
之后荣西王大病半年，神志不清，几乎要成为废人。幸得白弦睿出手相助，才堪堪保住一条残命。
再之后，又是一年春好，京郊燕云寺外多出一座孤坟。
坟上青草零星，花开成双，只是墓碑上没有半字。
踏遍世间万水，唯取君心一瓢。
“当初我差点把你揍死，”卢小苍感慨地摸着下巴，遂推了推杜公仪，“你如何想到偷天换日这招的？害我以为师父真被你判死了。”
杜公仪嗤笑一声，“以你的智商确实有些困难。”
卢小苍拔剑。
杜公仪立刻正色道：“但加上你的武力就绝对没有问题。”
卢小苍忍不住用眼角看他，“我真的很好奇一个没有脸皮的人会长啥模样。”
“不要说的那么恶心。”杜公仪将煎好的药汁倒入碗内，低头闻了闻，立刻捂住鼻子推开三尺，“我错了，比起你的话，这药才是真的恶心。”
卢小苍跟着皱眉，“不要告诉我你要喝它。”
杜公仪露出古怪的神情，喃喃道：“不是给我的。”
卢小苍挑眉，忽然绽开一抹幸灾乐祸的笑容，“好想看薛城主看到这碗药时的表情啊。”
犹豫三刻，杜公仪决定还是不要浪费药材，在卢小苍几乎可以算是热切的眼神中端着药碗走出厨房。
穿过狭窄的走廊，药碗散发出的恶臭让隔着老远地毕尤情不满地瞪他，“杜大人手里的是什么？”
杜公仪硬着头皮道：“给城主的药。”
“毒药？”
“……解药。”
薛昭月适时打开房门，见杜公仪手中那碗早已看不出原料的黑色浓汁也未露出嫌恶的表情，只是微微侧过身子，示意他进来。
药碗很烫，杜公仪急匆匆搁在桌上，即便如此指尖还是烫得通红。
“涂上清凉膏。”薛昭月从枕边扔过来一个小药瓶，杜公仪抹上淡绿色透明的汁液，顿觉指尖清凉一片。
薛昭月脖间的伤口已经洗净包扎好，染血的长衫被换下，杜公仪有些可惜地瞧着薛昭月腰间新系的墨黑腰带，万分想念之前那条紫玉锦带。
“这碗药熬给我的？”
“与白弦睿的灵丹妙药比起来自然差许多，但或多或少是中成药，清毒之用也不可小亏。”杜公仪煞有介事地介绍自己亲手熬出的“黑芝麻糊”，颇有王婆卖瓜之态。
薛昭月端起药碗，黑色的汁液晃动之下荡出阵阵余波，有几片模样酷似破抹布的东西从碗底浮上来，薛昭月用眼神询问他。
杜公仪镇定道：“此乃……药渣。”
薛昭月不置可否，仰头一饮而尽。
杜公仪目光流连在面前人因仰头而裸露出的白皙脖颈上，优雅宛如天鹅般的线条延伸至衣襟内，反而带有一丝意犹未尽的诱惑。
眯起双眼，杜公仪赤•裸裸的目光毫无忌惮，眼里涌起的暗潮呼之欲出。
将空空的药碗搁回桌上，薛昭月抬头，就见到杜公仪立刻别开视线。
“很难喝吧？”
薛昭月摇头，嘴里的腥味几乎让他舌尖麻木，但他只是莞尔一笑，“滋味还不错。”
杜公仪将信将疑地看他一眼，遂转了话题，“说到药材，我听闻昭月兄的商铺遍布帝国，不知荣西王的封地中是否也有涉足？”
薛昭月正为自己泡茶去去腥味，闻言动作一顿，回首看他，“西南地区商铺并不太多，荣西王封地对外商治理甚严，只允许做些金银器。”
“药材生意呢？”
“西南地区盛产名贵药材，其中以碧玉金草为其独有特产，”薛昭月咽下一口清茶，嘴里的腥味稍稍缓解，方才继续道，“荣西王只允许其名下的玉壶阁贩卖，可谓一家独大。其他货源很难渗透进去。”
杜公仪附和道：“这是自然，举国上下唯有荣西王封地内才出产碧玉金草，这种解毒圣药千金一克，若是被他人垄断，那资源贫瘠的西南封地岂不雪上加霜？”
“如此荣西王坐地起价，一年出产的碧玉金草只有区区千克。”
“一千两黄金才能买到一克，”杜公仪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腰包，表情夸张地感慨，“如我这般人岂不是耗尽积蓄也买不到多少。”
“这世上需用碧玉金草做药引的毒少之又少，自然无需你倾囊而出。”
杜公仪连连应和，没多久便以晕船为由回房间休息。
江面平静，船行得极其稳妥。
不平静的是杜公仪的内心。
连薛昭月也没有巧法接近的药材，杜公仪无法奢望自己能办到。
碧玉金草。
他暗暗叹气。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前途艰难，情途坦荡（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