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风月尽余欢》流水尽飞花

12、城主有情，大臣无意（一）

　　千里冰封。
　　雪大，风急。
　　四匹枣红骏马如烈焰般横扫平原，几声急喝，马蹄哒哒扬起。
　　官道两旁的景物渐渐改变，从冰凌倒挂到雪松青柏，从枯枝遒劲到火色枫林，似乎从九帝城一路南下，度过的每一天都在变暖一分。
　　杜公仪裹紧身上的白缎披风，挥下的每一鞭都飒飒有力。
　　四人赶在天黑前到达客栈。
　　尚无觉牵马而去，毕尤情向掌柜定下四间卧房，又要了几盘小菜，这才回到桌前坐下。
　　虽是文官，但杜公仪走南闯北，骑马一日也是惯事，所以脸上竟没有显出文人柔弱的疲态，这倒让毕尤情刮目相看。
　　荒村野栈都是粗茶淡饭，难得几人都不是矫揉造作之人，对此毫不在意，杜公仪更是多要几个白馒头留作夜宵，食量竟比尚无觉还大。
　　毕尤情愕然，口不择言道：“你是猪吗，吃这么多还不管饱？”
　　杜公仪边用手撕馒头，边慢条斯理道：“如果你曾经被饿过，你也会像我一样吃得下。”
　　薛昭月闻言筷子停了停，“什么意思？”
　　杜公仪道：“有一次皇上派我去西域巡查，马队在沙漠中遇到沙暴，被困了整整一个月，吃的喝的都没了，到最后只能喝血充饥。”
　　薛昭月怔住，“我从没听你提过。”
　　杜公仪撕馒头的动作一顿，苦笑道：“那个时候……我们已经分手了。”
　　这是杜公仪第一次主动提及那段过往，没有开始，又何谈分手。
　　薛昭月目光变柔，忽然握住杜公仪放在桌上的手。
　　杜公仪像被电到般抽回手，低头异常专心地啃馒头。
　　一向情商不高的毕尤情恍然道：“怪不得骑马一天你也不累，原来你经常这样赶路。”
　　杜公仪眼珠一转，谎话信手拈来，“做钦差大臣的时候赶过几回，你也知道这种活通常要去很远的地方。”
　　毕尤情突然压低声音道：“据说当钦差大臣每次都有油水可拿，是真的吗？”
　　杜公仪也压低声回道：“假的。”
　　毕尤情满脸怀疑，就差在额头贴上贪官二字。
　　“咳咳，你要相信在大部分官员都收受贿赂的时候，本大人始终是恪守廉洁，洁身自好的。”
　　“我看是反过来吧。”毕尤情没好气道。
　　杜公仪不置可否，他确实不贪，那是因为他完全没有贪的必要。

　　浮云半晓，夜尽天明，客栈纸窗外渐渐透出一丝清明。
　　杜公仪突然睁眼，他的睡眠一向极浅，稍有风吹草动便会机警。他翻身而起，抬眼看向漆黑一片的房顶。
　　仔细辨听了一会儿，杜公仪脸上露出一丝古怪，他很快穿上外衫，拿起枕边佩剑便推门走出去。
　　走廊上一片寂静。
　　东边天际露出浅浅的白芒，薄凉的晨风迎面扑来，空气中缠绕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茶香味。
　　房门对面便是薛昭月的房间，房门紧闭，好似主人还在熟睡。
　　杜公仪脚在木栏上一瞪，身轻如燕般翻上屋顶，落脚时发出一声极轻的声响。
　　他看向坐在房顶的薛昭月，耸肩道：“武功退步了。”
　　薛昭月手边搁着一盘茶具，壶身是上好的紫砂，两只空杯整齐地扣在茶壶左右。
　　杜公仪笑着坐下，“昭月兄可是在等我？”
　　“你说呢。”薛昭月翻过茶杯，修长白皙的手指扣着茶壶柄上下起伏，转眼已为两人斟上一杯暖茶。
　　“多谢。”接过香茗，杜公仪也不急着喝，只在手里端着。
　　薛昭月眼中是天空将明未明的深蓝色，月牙白的衣衫上绣着几处图案，杜公仪走靠近时才看清那是几枝夏令的黄芦。
　　黄芦，霜月，日出。
　　一股暖流从端茶的手传至杜公仪全身，他忽然留恋起此刻来之不易的平静，没有朝堂，没有北疆，只有眼前一方乐土，一双人，一壶茶。

　　薛昭月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轻笑道：“想什么？都成斗鸡眼了。”
　　杜公仪佯怒道：“好大一个白日梦就被你惊走了。”
　　薛昭月笑出声，晨光照着他疏朗的容颜，宛如一舀春酒般温润动人。
　　“以前在九帝城每次睡不着，我就会提一坛酒，找个没人的地方痛饮一番，”薛昭月抬头望向远处，思绪似乎飘得极远，“那时年少轻狂，看不惯父亲对朝廷卑躬屈膝的模样，自以为待我接手后，九帝城便能独傲北疆，再也不用忌惮任何人。”
　　杜公仪一怔，神色复杂地继续听下去。
　　“可等我真地成为城主，才发现父亲所作的竟不是全错。九帝城早已不再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武林门派，它太过招摇，太过富有，经过百年建造已经拥有自己的城卫与制度，渐渐更像是一个独立于朝廷以外的番地。”薛昭月面容渐渐严峻，他负手而立，转头望向北方。
　　“战火一触即发，一旦开战，以如今九帝城的实力根本无法与帝国匹敌，只会让城民白白送死，给九帝城带来灭顶之灾！”薛昭月吐出的每一字都铿锵有力重若千斤，但更让杜公仪吃惊的是他决绝到毫无保留的剖白，几乎让杜公仪手足存凉。
　　“可是九帝城是历代薛家的心血凝结，若葬送在我手中，百年后我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又有何面目去见那些枉死的城民……所以早在一年前，我就派人去南海开辟生意，寻址造地，准备将薛家的势力从北疆这条商路上迁离。”
　　咣的一声，茶杯从杜公仪手中滑落，他一脸震惊至极，颤声道：“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薛昭月凝视他，眼神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只有薛家撤出九帝城，由朝廷正式在此立县，九帝城才能真正留存下来。无论是防御金乌国的进犯，还是保证九帝城长久的安定，都是唯一且必须的选择。”
　　“那你呢？”杜公仪上前一步，目光钝痛道：“没了九帝城，你还剩下什么？”
　　薛昭月眼如一道弯月，淡笑道：“你不必担心我。薛家的势力并不完全依赖九帝城的财富，我名下的产业遍布全国，虽然不会有如今之盛，但也不至于在江湖中埋没。”
　　“你真是疯了，”杜公仪不知是哭还是是笑，“如果你愿归顺朝廷，皇上定会封你为侯，地位岂会比一城之主差？为何一定要做到这一步？”
　　“我说过，我绝不会向任何人低头。”薛昭月斩钉截铁道，“除非有人能战胜我！”
　　若是别人这么说，杜公仪没准会把他打趴下，可说这话的是薛昭月，是那个曾经大败群侠的第一高手。
　　薛昭月对朝廷的隐忍是出于责任，但除去这层桎梏，孤傲如他，是宁可归隐江湖也不愿屈膝于另一个男人足下。
　　除了……
　　七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