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风月尽余欢》流水尽飞花

13、城主有情，大臣无意（二）

　　少了近来嘴上功夫突飞猛进的季元，毕尤情觉得自己非常寂寞。
　　尤其当他发现整个旅程自己都必须与尚无觉呆在一起后，他觉得愈加寂寞。
　　四匹骏马，两行横排。
　　在面对杜公仪坐下那匹白马的屁股整整一日后，毕尤情决定寻找同盟。
　　吃饱喝足睡好，第二天清早，毕尤情对着铜镜翻来覆去看了很久，确定自己还是风度翩翩英俊袭人的毕大公子后，扇着扇子敲响杜公仪的房门。
　　“毕兄找我有事？”杜公仪阴阳怪气地起来应门，眼下有一片暗影。
　　毕尤情小时候听过大丈夫能屈能伸这句话，眼见杜公仪好像一副睡眠不足精神不济的模样，立刻软下语气道：“杜大人不请我进去坐坐？”
　　杜公仪冷哼，“孤男寡男共处一室，我怕某人会误会。”
　　很明显毕尤情意会错了“某人”所指何人，立刻信誓旦旦道：“杜大人请放心，城主还未起床，不会误会我们。”
　　杜公仪目光深沉地看他，仿佛在确定他的脑袋是不是被门挤过了。
　　“杜大人？”
　　杜公仪终是让出道来，“你进来吧。”
　　毕尤情心情愉悦地走进客房，回头见杜公仪将门大敞着开在那里，不由疑惑道：“杜大人为何不关门？”
　　“我避嫌。”
　　毕尤情默默在桌旁坐下。
　　清了清嗓子，毕尤情摆出最真挚的表情道：“不知大人是否发现，其实我在心中对大人非常敬仰。”
　　杜公仪认真思索片刻，摇头道：“没发现。”
　　“那不是重点，”毕尤情大手一挥，指出真正的重点，“我对大人如此敬仰，难免希望能够与大人多多接触，比如一起吃饭，一起喝茶，一起骑马，一起上路之类的。”
　　杜公仪挑眉，“一起上茅厕要不要？”
　　毕尤情面有难色道：“那会不会太快了。”
　　杜公仪决定要管住自己的嘴。
　　“杜大人想必早就看出来，我和尚城卫之间……”毕尤情尴尬地停下，双颊飘过一抹说不清意味的红晕。
　　杜公仪假装喝茶耳朵却立刻竖起，就听见毕尤情接下去道：“……总是因为小时候是谁尿床这件事而耿耿于怀，相处得不大融洽。”
　　缓缓放下茶杯，杜公仪和颜悦色道：“尿床？”
　　毕尤情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脸上浮现无比怀念的神情，“那还是我五岁他七岁的时候，那天晚上我……”
　　杜公仪起身开始往外走。
　　毕尤情在后面喊：“杜大人你要去哪？”
　　“茅厕。”

　　客栈一楼大堂内，三三两两的浪人高声喧哗，不停炫耀自己手上最新的江湖小道消息，谁谁谁被杀了，谁谁被师门除名了，谁谁谁又下战帖了。
　　如此免费的情报来源，杜公仪向来取之无愧，他要了一壶茶一碗花生，故意找一个毗邻的位子坐下，边啃花生边听浪人们的八卦。

　　独眼吸了一口土烟，让底下人都静静，“昨儿夜里的打斗声，大家伙可都听到了？”
　　秃头的大金牙答得最快，“谁没听到？从三里外小寡妇家村头一直打到这儿，老长时间，前前后后好几拨人。”
　　“他们可不是一般人，我半时辰前经过昨夜打斗的黄仙坡，你们猜我看到什么？”坐独眼最近的中年人故意压低声音，惹得其他客人一个个拉长耳朵才故作神秘道，“一枚钉死在树上的黑头蛇身暗镖。”
　　“是赤蛇教！”
　　大金牙惊呼，其他人面面相觑，面色都不太好看。
　　旁桌一名青年问道：“暗镖只有一枚，你怎么断定就是赤蛇教？”
　　中年人面有得意道：“我浸淫中原暗器多年，赤蛇教的暗镖外型黑头蛇身，顶端被淬上赤练蛇的剧毒，微微泛蓝，所以绝对不会认错。”
　　青年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
　　独眼用那只唯一剩下的右眼阴鹫地盯住插嘴之人，青年与他们相隔不过一桌，长衫儒巾，披着一件白缎斗篷正慢条斯理地吃花生。要不是他刚才突然插话，独眼绝对不会注意到这个全身散发着人畜无害气息的白脸书生。
　　许是觉察到独眼阴沉的视线，青年抬头看来，露出一张清隽过人的脸。
　　独眼轻啧一声，暗道果然是个白脸书生，长得细皮嫩肉的，卖给牙婆子到能值几个钱。这念头刚在独眼脑海中转了一圈，就见青年突然起身向自己走来。
　　“敢问壮士，你手里的玉连环是从何处得来的？”
　　一语问出，浪人们都沉默下来，诧异又戏谑地瞅着青年。
　　被问的中年人抬了抬手，露出一个做工精致异常的玉连环，“你问这个？”
　　“没错。”看清中年人手中之物，青年神色微异。
　　中年人随手把玩起玉连环，一面戏弄道：“你问我我就答，岂不是太没面子了？”
　　浪人们纷纷嬉笑。
　　青年稳如泰山地从怀里掏出一叠银两，中年人接过细细一数，立刻开颜道：“这玩意是我今早在黄仙坡捡的，被人随手扔在地上，我看它值不少钱就顺了回来，这位爷要是喜欢尽管拿去！”
　　中年人正要将玉连环奉上，独眼冷哼一声，送出的手立刻缩回来。
　　“老，老大？”中年人小心翼翼问。
　　独眼啜了一口土烟，目光不怀好意地打量着青年，冷笑道：“这点钱给老子塞牙缝都不够。”
　　青年好脾气道：“那依这位壮士的意思……？”
　　独眼呸了一声，“什么壮士屁士，老子最讨厌娘里娘气的书生！”目光落到青年腰间的玉佩上，露出贪婪之色，“把你身上所有值钱的物事交出来，否则免谈！”
　　有几个浪人将随身佩戴的兵器甩到桌上，似是威胁。
　　奇怪的是青年竟未露出一丝害怕神色，面对人数多他不止十倍的浪人，青年只是惋惜般叹了口气，无奈道：“贪心不足蛇吞象，各位何必逼迫在下？”
　　一语既出，其他人像是听到什么不可思议之事般哄笑起来，青年居然这般迂腐，这个时候还在逞口舌之快，一口一个“在下”，简直可笑之极。
　　独眼仅剩的右眼满是讥讽，将才吸的土烟一口喷在青年脸上，冷笑道：“你要不答应也可以，老子正好把你卖到牙婆子手上换几口烟钱！听说最近那些有钱人最喜欢玩弄你这种娘里娘气的小白脸，老子倒是凭白赚了一笔！”
　　又是一阵哄笑，只是这次望向青年的眼神带上淫•邪之色。
　　青年面色变也未变，嗤笑一声道：“你可知上一次用这种语气对我说话之人有何下场？”
　　独眼不屑道：“什么下场？难不成被你打屁……”
　　一道白忙闪过，独眼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的嘴巴还张着，却再也发不出声音。
　　一只筷子将他喉咙穿透，他到死都没明白青年何时出手，所以他仅剩的一只眼不可置信地向外凸着，死死盯住面前一脸人畜无害的书生。
　　杜公仪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平静地看着独眼身子向后倒去，然后砰然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激起一阵尘土。
　　中年人啊的尖叫一声将玉连环丢在桌上，然后与其他浪人一起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出客栈大门，仿佛身后有一只恶鬼在索命。
　　瞬间大堂里只剩下杜公仪一人。
　　他缓缓拿起桌上被人丢弃的玉连环，将它翻转过来，露出背面一道隶书。
　　卢。
　　简简单单一个字，却将杜公仪心脏猛地拉起。
　　为何卢小苍的随身配饰会出现在这里？
　　杜公仪紧锁眉头，心里涌出一股不安。

　　客栈二楼，薛昭月扶栏而立，手中握着今早收到的千里急报：
　　——罗觉异动，恐有埋伏。
　　——小心杜公仪。
　　他垂头看向大堂里那道静立的背影，微一用力，手中急报立时被震成碎屑，被风一吹，纷纷如柳絮般飘然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