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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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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欢言的声音,在这个世界上第一次被听见,是在一间不属于她的琴房里。
那年她十五岁,父亲因公赴美讲学,她被暂时托管给母亲的旧友,一位独居的中年编舞老师。那是东京杉并区的一栋老公寓,建筑年久失修,墙体开裂,潮气浸人。林欢言住在半地下的房间,天花板低矮,窗外永远是灰蒙蒙的混凝光。
编舞老师是一位沉默寡言的女人,白天教授芭蕾,晚上练习现代舞,整个人像被时钟钉死在每一个时间节点上。她给林欢言订下了严格的作息时间表:每天清晨五点起床,晚上十点前必须熄灯。
然而那晚,夜已经很深,雨声如织。
林欢言仍坐在客厅角落那台旧电子琴前,指尖在泛黄的琴键上轻触,发出断断续续的音色。她没有谱子,也不哼唱歌词,只是在即兴编排一段旋律,像是顺着记忆某个破碎片段在拼接一个不存在的梦境。
那是一段无词吟唱,旋律起伏柔缓,却暗藏剧烈情绪波动,像是从压抑之中骤然流泻的疼痛。
琴声结束的那一刻,门铃响了。
她回头时,一个撑着黑伞、身穿深色风
衣的男人站在玄关外。他眉骨略高,嘴角却有种不自觉的上扬,使整个人显得格格不入地轻松。
“你刚刚在唱什么?”他隔着半掩的门问,声音里带着一点不合时宜的兴奋。
林欢言没有回应,只是静静望着他。她的眼神没有敌意,也没有礼貌性的亲和感,只是纯粹的冷淡。
男人顿了顿,收敛了表情,努力让语气平稳下来:“我是她的朋友——编舞老师的朋友。刚才在楼下等她,一直听见你的歌声。”
“你那段旋律,是你写的吗?”
她轻轻点头,但仍未开口说一句话。
她的沉默不是因为羞怯,而是一种习惯。
“能……再唱一遍吗?”他试探性地问,目光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审视。
林欢言站着不动,像是在衡量什么。
她看向客厅尽头的那盏老式台灯,光线昏黄,将她的侧脸衬出一种不真实的冷色调。几秒后,她缓缓转身,走回琴前。
这一次,她没有重现刚才的旋律,而是用更复杂的和声结构将其重新改写。前半段温柔克制,后半段却骤然升调,在一连串高音滑奏中收束,像是推开一扇通向过往的门。
整个空间仿佛静止。
直到她松开手,电子琴发出短促的哔哔声,像是对这一刻的不舍留恋。
男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的目光,在她的手指上停留良久,才终于低声道:“你知道吗?你刚刚完成了一个完整的音乐叙事结构,没有一个字。”
林欢言转头,语气冷淡:“我不是为了讲故事。我只是想证明,声音可以替代语言。”
男人似乎愣了一瞬,然后笑了。那笑容在她眼中,并不亲切。
“你知道你是什么样的存在吗?”他说,“你像是古典和现代之间,那一道无解的缝隙。而你能走在其中。”
她垂下眼帘,没有回应,只是起身,将琴盖合上,动作利落干脆,像在断绝谈话的可能。
男人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她。
“我在筹备一家独立音乐事务所,主打原创音乐和实验风格。”
“你的声音,不能只存在这一间地下室。”
她接过名片,只是看了一眼,没有动容。
“如果你是因为喜欢我才想签我,那就不用了。”她声音清冷,却不显刻意,“我对‘爱’没有反应。”
男人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神情。
“不是因为喜欢,是因为我怕——”他顿了顿,“世上再没有人能听见你。”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轻轻将门关上。
——
后来,她签下那份合约。
成为这家初创事务所的第一位艺人。
在事务所成立初期,设备简陋、人员不足,演出资源几乎为零。但林欢言像一把刀,锋利得不容忽视。
她一个人包办词曲、编曲、录音,连封面视觉都亲自设计。
她的第一张专辑《静水流深》在试销渠道上线后,仅靠口碑就完成二十万张的销量。
“她的每一首歌,像是一封从深海送出的信。”乐评人这样写,“你会沉入、会失重,却甘之如饴。”
事务所的第一间录音棚,是她和老板一起改造的。
他们花了一个月打通老公寓的储藏室,自己贴吸音棉、调试监听系统。
深夜时,她坐在录音棚内,老板坐在玻璃外的监控位,静静听她唱一遍又一遍。
“你知道吗,”他有一次说,“我从没听过哪种声音,可以让人想起沉默。”
她微微一笑:“我没想让人听懂。我只是唱给自己。”
……
她坚持住在练习室旁的狭小单间,理由是:“晚上能听见音箱里的残响,会安心一点。”
录音时她常穿灰色旧毛衣,头发随便扎起,一杯冷掉的咖啡放在一旁,几页手写谱纸夹在耳机套下。
她不参加酒局,不参加综艺,从不回应花边新闻。媒体称她“神秘”、“孤傲”,但她从不解释。
有一次,老板看她深夜还在反复修剪一段录音,问她:“你满意自己的声音吗?”
她头也不抬:“不满意。只是别无选择。”
……
这家事务所,随着林欢言名气的增长,也逐步扩大。
签约艺人越来越多,宣传团队也日趋成熟。
但她的名字,永远列在公司官网首页第一行。
然而,就是这家她亲手扶起的事务所,在她死亡当天,突然宣布永久关停。
董事长失联,资料销毁,资金抽逃——一夜之间,所有与她有关的痕迹,都像被设计好似的清除。
那些曾围绕在她身边说“天才”、“白月光”、“最有价值艺人”的声音,也随之沉寂。
那些曾在她身后称她“信仰”的人,却无一为她出面。
好像从未存在过。
可她曾存在过。
存在于无数个不眠夜里,对着空荡麦克风重复录唱的她。
存在于深冬雨夜,在破旧琴房中低声吟唱的她。
她在万籁俱寂中,让声音成为武器。
如今,一切都被封印。
只有旧录音带里,那一声声不完美的失真音轨,还在悄然证明——
她,曾真实活过。
她,是一场注定燃尽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