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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琴音一曲入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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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府书房中,宴安一手执卷,一手撑额,凤目微垂,神色散淡,正听横吾复命。
“主子,这回公主不但喝了甜汤,还……直接差人过来讨要甜汤的做法。”
“哦?”宴安眼睫微抬,勾了勾唇角,公主这是消气了?他信手取了一方绢布,“公主有命,我当亲自执笔。”
横吾侍立一旁,等着主子写完之后转交给公主的人,但渐渐的,他的眼睛睁得越来越大。
主子这是在笑?
他自小随侍主子,虽他面上总是带着三分笑意,但大多时候,不过是敷衍、周旋或作态,何曾有过这般真心实意的笑容?
横吾想到公主毁弃的那些珍玩,恍然大悟,主子定是为以后不必再向公主献礼而开心。
横吾退下后,宴安起身,从书架上取出一卷用绢帛包裹的羊皮卷,皮色已经泛黄转深,但边缘光洁,看得出来被保存得很用心。
宴安小心展开,垂眸看着上面的琴谱,脑中又浮现那蓑衣落寞的背影,以及两人在宛城郊外短暂的把酒言欢。
第二日一早,姜眠尚在酣睡,梦到自己置身于鹿鸣酒馆画壁上那十里荷花中,一阵隐约琴音从碧波间悠悠传来。
她荡舟拨荷,寻找琴音来处,沾了满身的荷花香气,却再无心观赏,因那琴音便是母亲常哼的曲调,她急急环顾张望,此时只恨荷花挡眼。
忽而琴声转急,小舟摇曳,她站立不稳,落下水去……
姜眠猛地惊坐起身,梦中琴音仿佛仍在耳边萦绕,她揉了揉额,暗恼自己刚才在梦中太心急了。
可是,那悠扬琴声似乎还没有停止,恍若入了梦中之梦,姜眠抬手使力拉了拉垂落的秀发,头皮一疼……
“公主醒了,可有哪里不妥?”沈妤悄然来至床前,轻声问道。
姜眠抬眸,有些不确定地问她:“你可有听到琴声?”
沈妤笑起来,眼睛像弯弯月牙:“是宴丞相一早过来拜见,见公主还睡着,便在园中抚琴等候。”
“宴安?”姜眠蹙眉沉吟,杏眸中闪过一丝迷惑,琴音转低,她忽然掀被起身,“小妤,快叫她们给我更衣。”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宴安微微抬眼,见公主正朝这边快步走来,神色急切,两侧垂辫还未来得及梳起。
宴安停琴起身,未等公主说话,先行了一礼:“公主命臣今后不必再献礼,臣不知公主是消气了,还是对臣更疏远了,心中不安,故……”
姜眠哪有心思听他客套,摆了摆衣袖:“你方才所弹何曲?”
宴安眸中透出几分似真似假的讶异:“此乃陈地琴曲,名叫《燕归》,公主听过?”
“燕归……母亲临终时常哼此曲,”姜眠低头喃喃道,“她果然是想母国了……”
宴安看她一眼,意味不明道:“思念某地,想来不过是思念某地之人罢了……”
姜眠似觉得他话中有话,抬眼问道:“这曲谱你从哪儿得来的?这曲子非雅乐,又不似寻常民歌那般平俗,我各处打听,也问过陈地来的商贾士人,皆说不知。”
宴安眸中恢复了温和笑意,从袖中取出那卷羊皮琴谱,双手递上:“公主,臣今日便是专程向您献上此礼的。”
姜眠接过琴谱展开,开始时还微微蹙眉,渐渐地,杏眼中漫上惊喜和不可思议,她虽不甚精通琴谱,但也能哼出个七八,此中所记,皆是母亲病中所唱,母亲温柔的嗓音似乎在耳边响起,竟有种失而复得之感。
她一曲一曲看着,发现后面几首墨色尚新,从未听母亲唱过。这琴谱若是母亲旧物,那后面这几首是谁添上去的?
顾不得细想,她头也不抬地问:“可是陈侯托你带来的?”
当今陈侯是冀后的堂弟,当年陈国内乱,兄弟相残,所剩至亲无几,姜眠能想到的也只有他了。
“不是。”宴安含笑摇头。
“那是谁?”她急道。
宴安凤眸中带起一丝促狭:“这个嘛,可否留待公主下回生气时再说,免得公主又不理人。”
姜眠瞪着他,只恨没将马鞭带在身上。
宴安看她又气又恼又急的样子,忍不住低笑:“与公主开个玩笑,不过此事说来话长,眼下臣另有要事禀告,是关于沈陌父亲的。”
姜眠的注意力暂时被引开,她屏退两边侍婢,回头问道:“公子林来信了,梁铎可还活着?”
宴安微微颔首:“嗯,半月之前便已收到回信,当时公主不愿见臣,臣已擅自做主,请公子林将梁铎秘密护送来冀,此刻想必快到冀国边界的池春城了。”
“如此太好了,我这就去告诉沈妤沈陌!”
宴安伸手轻拦:“公主,等安置好梁铎,再说不迟。”
“不说这个,那接着说琴谱吧!”姜眠转身在琴旁坐下,“反正总得说一个吧!”
宴安凤目含笑,缓步走到琴边,垂眸看她:“不瞒公主,此次护送梁铎的队伍中,有一位臣的故交,他到池春后,便要转南下前往楚地,无法来冀阳与臣一聚。”
他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随意弹拨了一下,几个琴音掉落,“所以臣打算以私察之名,往池春城与他一会,即刻便要出发。”
“几日来回?”
“至多不过七八日,梁铎之事臣已安排妥当,公主安心静候即可。待臣回冀之后,再与公主细说琴谱之事。”
姜眠低头沉吟片刻:“我与你同去!”
宴安一怔,只是摇头:“如此恐怕不妥。”
“有何不妥?”
“公主乃女儿之身。”
“我扮作男子便可!”
“君上那边……”
“无妨,父王那边我自有办法!”她手掌在琴弦上一拂,上次夜白之事,冀王说好要允她一个要求,君无戏言!
她此刻颇有些得意于自己的先见之明。
“还是不妥,”宴安坚持道,“臣会觉得麻烦。”
姜眠仔细收好那卷琴谱,漫不经心道:“能让你麻烦,我乐意之至。你去麻烦你的,我去见父王,一个时辰后长乐殿外的老槐树下见。”说完便走。
宴安看着她的背影,抿唇无奈笑了笑。
一个时辰后,一位清雅少年撩开等在槐树下的马车门帘,径直上了马车,对着车上的宴安作了一揖:“宴兄,幸会!”
宴安面上带着疏懒散淡的笑,也不还礼,垂眸打量了一会她的少年装扮,而后才悠然问道:“冀后可与您说过,她曾在民间住过几年。”
见他如此开门见山,姜眠讶道:“你怎知我想问母亲之事?”
宴安甩了甩袍袖,找了个舒服的坐姿,以手撑额,笑而不答。
马车缓缓行了起来,朝池春城的方向驶去。
“关于冀后与琴曲之事,得从陈国内乱说起。”他声音不疾不徐,说起姜眠闻所未闻的往事。
冀后陈欸之父陈澜,是当时在位的陈景侯的次子,上有长兄陈深,下有三弟陈沛。
陈景侯薨后,长子陈深顺势继位,但在位仅仅两年即被密杀。
陈沛以其子年幼为由,勾结群臣拥立陈澜继位。当时陈欸刚满周岁,懵懂无忧长到六七岁上下,其父陈澜亦无故薨逝。
陈沛故伎重演,加之数年筹谋权倾朝野,终顺理成章继位。
“何为无故薨逝?”
宴安挑了挑眉:“不过对外托词,显而易见,是陈沛所为。”
“手足兄弟,怎会自相残杀?”姜眠蹙眉反驳。
“如果陈沛真的顾念手足亲情,想必冀后也不会搬到宫外去住了。”他的语气依旧平和温柔。
姜眠张了张嘴,一时竟噎住。此话有理,却让她气愤又困惑。
宴安偏头不动声色打量她。
其实,陈沛正室陈曹夫人一直妒忌陈欸母女容貌,后来又怕陈欸风头盖过自己女儿,抢了好姻亲,因此陈沛继位后,一直在他面前言语挑唆。
陈沛本也不关心陈欸这个侄女,便任由陈曹夫人安排。
这些事宴安一半听说,一半根据当时的情况大约猜测,故而也没有对姜眠细说,只淡淡道:“冀后大约是九岁时被安排出宫的,婶婶陈曹夫人对她的生活供给十分苛刻,想必是吃了些苦。”
姜眠的心仿似被紧紧揪着,十分难受,从前母亲忆及往事,对搬出陈宫总轻描淡写,却对乡野见闻如数家珍,以致姜眠还曾羡慕母亲的自在,从未深想这背后缘由。
宴安抚了抚袍袖的褶皱,柔声说:“亲情冷漠或许伤人,但您母亲在宫外,未必不是幸事。”
姜眠也知知道,恰恰相反,那段日子对母亲而言,应是十分珍贵的。
王室亲情凉薄,一定让母亲黯然伤神吧?所以看到寻常人家的一点温暖相亲,听到他们劳作时的淳朴歌唱,才生出由衷欢喜。
但这却让她心中越发疼惜,也越发敬重母亲:“倘若我的至亲如此待我,我怕是早已消沉了。”
姜眠想到自己,兄长待她都十分亲厚,二哥公子霁早逝,却在她心中留下最温暖的亲情印记,长兄太子寿近年虽稍显疏离,但有好吃好玩的也总记得她,而幼弟公子释,更是对她依赖有加…
“公主铜墙铁壁,倒不必自扰。”宴安没有出言安慰,反而调侃一句。
“多谢你!”姜眠瞪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