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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你比荷灯还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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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安凤目蓄着若似有若无的笑意,低眸打量着她。
“你是带着面具吧,见人难过也这般笑?”姜眠被他这么一打岔,情绪倒比刚才缓和些,转而问道,“然后呢,那琴谱到底怎么回事?”
“然后么……”宴安神色有一些微妙,“您母亲遇见了游侠诗人刘玉,与他互生情愫,琴曲是两人共同谱的。”
“游侠……诗人?”这完全出乎意料。
“嗯,本来他们已经决定一起离开陈国,但是很不巧,当时尚为公子的君上出使陈国,游玩时偶遇您母亲,一见倾心,六礼下聘,陈侯当即做主促成陈冀联姻……终究晚了一步。”
姜眠知他所说“晚了一步”,是指母亲与刘玉约定离开之事,不服气道:“什么叫晚了一步,父王难道比不上那游侠了?”
宴安淡道:“情之所钟,旁人岂可妄断。”
“你又懂什么?”
“臣确实不知,所以不敢置喙。”
“那你闭嘴!”
宴安眸中透着柔和散淡的光,好似在欣赏她的恼怒,对她的话不以为意,却也当真不再言语。
车厢一时安静,默了一会,姜眠终究按捺不住,闷闷道:“你继续说!”
宴安忍不住低笑一声:“您母亲嫁入冀国后,刘玉一直留在她旧居抚琴相思。臣游历陈国之时,因琴音与他相识,彼时他正有离去之意,大约视臣为半个知音,便以琴谱相赠。”
姜眠不屑:“只怕是你们会错了音,认错了知音吧!”
宴安略作沉吟,像是在认真思索:“或许是。臣收下之时,便有以此谱贿赂公主之意。”
姜眠哼出一声,顾自掏出那卷琴谱,又从头细细看一遍。她的眉间透着沉沉的郁色和迷茫,指尖一遍遍摩挲着那些墨迹,像是在寻找可以解惑的注解。
其实不需什么注解,此刻她也该明白。
车厢内光线开始幽暗,但母亲歌声中所有的眷恋都已水落石出,病逝之前她所念之人只是刘玉。
姜眠双手托腮,对着琴谱出神,目光似透过那些墨迹看到了母亲,她的心里可有挣扎遗憾?姜眠不知,记忆中的母亲,多数时候都是柔静喜悦的,对父王亦是温柔。
随后一路,车厢内都很安静。宴安没再说话打扰,若有所思看着窗外。
不知过了多久,帘外响起随从迟疑的声音:“主子,前面城门关闭,是否在郊外农家借宿一晚?”
宴安掀帘回道:“横吾已去安排,在此等他片刻。”
姜眠回神,见马车停在路边,自是闷不住,小心地收好琴谱跳下车去。此时斜阳已落了下去,只留一道余辉,城外田垄间麦穗沉甸甸的,野花丛丛点缀田边,让人心情开朗不少。
车夫装扮的护卫田昭走上前来,悄声对她说:“主子,容小的去和守城将领打个招呼,进城给您寻间上好的馆舍……”
姜眠望着前面一片低矮的小林,佯装责怪他:“宴丞相是低调私访,怎可随意暴露身份?”
田昭犹豫道:“虽是如此,但农家简陋,小主如何睡得?”
姜眠嘻嘻一笑,抬手指向那片小林:“以前听季庆说起夜间叉鱼趣事,总没机会一试,不如今晚去叉鱼吧!”
季庆乐呵道:“公……小主英明,小的也多年未叉过鱼了。”
田昭胳膊肘捅了捅季庆,公主心血来潮也就罢了,作为近身侍卫不劝着反而凑热闹:“主子,夜间林中危险,不可在其间逗留。”
姜眠目光在两人身上打了个转,笑道:“不然,我要你们这一断岳、一踏羽有何用?”
断岳和踏羽是她给两人取的“雅”号,炫耀季庆的刀法,田昭的轻功。
季庆斜蔑了田昭一眼:“就是,咱俩联合,不就是为了能让主子上天入地么!”
田昭气结:“你……我……”
此时,横吾驱马回来,躬身对宴安所在的马车车厢揖道:“主子,已安排妥当。”
“善!”车中之人淡淡应了句,从容下了马车,他凤目含笑,扬了扬袍袖,对姜眠轻轻一揖:“眠弟,此林无溪,鱼是叉不成了,不如随我登舟观荷去?”
此行人不多,只两条小舟便可容纳。
小舟轻幌,划开绿波,带来一些风凉,未至盛夏,湖中碧叶间多散布荷花花苞。
姜眠伏在雕栏上不眨眼地看着,虽不见荷花盛开之景,也十分开心,那因琴谱而生的怅惘似随着白日天光消散。
宴安悠然在舱内小几上摆开酒杯,对着舱外荷月独酌起来。
姜眠闻到酒香,侧头朝舱内看去,才发现舱头雕着“凌波”二字。她入内自斟自饮一杯,招呼季庆和田昭也来同饮。
横吾自登舟后,一直在船尾小卷棚内忙碌,姜眠给他也斟了一杯,走过去瞧新鲜。
却见横吾正一溜排开几十盏荷花灯,月色下栩栩如生。
姜眠奇道:“一会要去放荷花灯么?”
横吾闻声才发现公主在旁,他抹了一把额上的汗,起身施礼:“主子的意思,是一会请田昭兄将这些荷灯置于荷叶上。”
季庆和田昭闻声走过来,见公主正给一排荷花灯点烛,便也七手八脚来帮忙。
才点上十来盏,姜眠便按捺不住,招呼田昭去置灯。
田昭一手提两盏荷灯,纵身跃起,脚尖轻点碧叶,如一只蜻蜓轻盈旋转来回,不一会便将十几盏荷花灯置于满湖碧叶之上,那一点点由烛火映出的暖红之色,在四周渐暗的景色中,分外突出。
姜眠不觉看得呆了,荷叶“荷花”大片大朵,就这样铺陈在眼前,风从湖面吹过来,而心却如水鸟一样飞了出去。
她痴立船头,恍然入梦,出口叹道:“这是何处?”
犹在点花灯的季庆,有点摸不着脑袋:“主子,咱在船上啊!”
一个温润的声音响起:“'一城山色,四面荷花',此处是芙浦,冀阳邻邑小城,经此前往池春会近一些。”
姜眠转眸,见宴安手执酒杯走了出来。
“芙浦……”她低吟着,难得没有打岔,想不到冀阳边上还隐着如此秀丽小城。
扁舟花底,一路缓缓行去,田昭将荷花灯摆放了一路。
姜眠伏在船栏安静赏看,仿佛置身于那画壁所见的陈国宛城的十里荷花中。
说也奇怪,冀阳宫内也有一小方荷塘,以前,母亲从未表现出特别的喜爱,她也从未将母亲与荷花联系。
但自从画中宛城的荷花几番入梦,今早又于梦中荷塘听到琴音,母亲、荷花、宛城,还有眼前的他,便玄妙地联系在一起。
她侧头去看他,杏眸中蓄着一丝轻快:“你怎么知道我想看荷花?”
宴安闻言,偏头微微一笑:“并不知。”
姜眠秀眉蹙起,片刻微微叹了一声,仍转头看着前方,她并不想与他多言,扰了此时气氛。
宴安悠然饮一口,轻声道:“臣不敢揣测公主心思,不过多做一些准备,并不费力。”
不是不敢,是觉得没必要。
“上回惹恼公主,臣不知如何让您消气,便一天一份礼物送着。”宴安狡黠笑意中带着一丝委屈,“还好公主气性不大,宴安平生所藏还剩一半。”
伏在栏杆上的人轻哼了一声。
宴安勾勾嘴角:“赏荷亦不过如此,若公主喜欢,于臣颇有益处,若公主视之平常,于臣也不过举手之便,何乐不为?”
姜眠收回视线,转而打量着他,墨发流泻在他袍袖之上,暮色中月光荷灯在他凤眸中流转,她转而一笑:“我也并无谢你之意。”
“事急从权,夜白之事是臣不对,只求公主不怪罪,哪里还敢承谢!”声色温和淡然。
此时,夜幕彻底降临,船上烛火明明暗暗闪烁,洇化成一种莫名的情绪,姜眠回头,望着渐远的荷花灯,沉默半晌,才淡淡说了一句:“你比这荷花灯还假。”
可为何,任是假的也动人?
小舟又行了约一刻钟,远处出现了些微灯火,等船再行近些,便见是一座临着荷塘而建的客栈,两侧檐下挂着长串的红灯笼。
正觉新奇,忽瞧见一条轻舟从客栈方向驶来,季庆和田昭立刻警觉,护在公主两侧,瞧向舟上来人。
隔着约摸五丈远的距离,那人忽然躬身施礼:“宴公子,各位贵客,店主已命小人在此恭候多时!”
宴安应道:“有劳!”
那人调转船头:“请贵客随我来。”
姜眠也顾不上细问,好奇打量起那渐近的两层客栈。客栈挑于湖水之上,荷塘水色自下穿流而过,发出汩汩清音。
行至近处,那舟上之人吹声口哨,便有两人解开锁链将一架木桥放下,激起水花。
来人躬身请众人上桥,田昭欲带着公主直接跃飞上去,姜眠哪里肯,早跃跃欲试攀上木桥,几人只得在后面护着,缘木桥而上。
几人自后门入店。此时店内清静,桌椅井然,两边各有三五盆栽,一轴挂画,老板早已备好茶饭与上房相候。
姜眠抿一口茶,淡淡荷香萦鼻:“你认识这客栈老板?”
宴安摇头,紫色长袖方才攀桥时洇湿一块,他不甚介意:“是叔父旧友,早年曾有过生意往来,得妻后不想四处奔走,便在此地开下客栈。”
生意人交友素广,何况宴均常在列国间游历,此不足为奇。可不知为何,她心中隐隐泛起一丝微妙的失落,眼前人的天地有她无法触及的开阔,即便是贵为公主亦无法。
姜眠点点头,望向窗外荷塘,默了良久,忽而转头指着背水那面窗户:“这窗外,莫非就是芙浦城了?”
宴安亦侧头:“正是,眠弟若起得来,明早可逛逛这边的早市。”
姜眠岂肯错过,第二日天还未亮就起身了,发现宴安已候在客栈门口。
姜眠不领情,想起他昨日舟上那番“何乐不为”的言论,揶揄道:“宴兄又在这守株待兔了?”
宴安笑着摇摇头。
如此一路,倒见识不少新鲜事物,宴安常耐心为她解释一二,此前阴霾,尽化街头笑语长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