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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孟氏暖淇求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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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的午时,冀王出其不意颁布新法。
因事先周密部署,新法完全绕过朝中大卿和老贵族的势力,仿若一条暗夜游龙,直接从君王贯通至百姓。
冀国大卿孟正儒本在密谋弹劾新任宴丞相,却被新法弄得措手不及,只得暂将注意放到新法这边。
他唆使朝中同党跪请在正殿之外,给冀王施压,不想冀王这回倒是十分淡定,只是称病不见,文臣武将在殿外苦跪一日无果。
孟正儒随即安排线人,在城中各处散播流言,又买通流民抗议,以围剿新法,在城中引起一些小骚动。
城中各茶馆酒楼中,也有了一些关于新法的微词,但百姓更喜轶闻野史,反响不温不火。
是日午时,冀阳城主街道上,如往常一般人群熙攘。忽然鸣锣喝道,众人纷纷看去,见几位将官牵着一匹通体银白的马,一路开道来到东城门。
街头百姓一眼便认出那马与公主的夜白马酷似。
“这是不是公主的马?”
“不可能,谁敢牵公主的马呀?”
“除了夜白马,没见过毛色这么纯的。”
年轻将官将一张皇榜张贴到东城墙上,而后朗声宣布:“我王有令,凡城内耕种者,能背诵皇榜上所示的新法内容,便可揭榜登楼,当众背诵。”
“最先背出者,赠长公主的宝马夜白。”
本来,百姓对于新法不甚热络,此时听闻背出新法内容,可获得公主的宝马,一时间像是炸开了锅。
围观之人源源不断涌过来,霎时将东城门围得水泄不通。
那将官接着又道:“为方便大家记忆新法,城内各大小茶馆,均安排了士人为大家诵读解惑,期间茶水费用一律免除。”
一时间,新法背诵之声如十里春风掠过冀阳,目不识丁的农人们,对文字迸发前所未有的热情,农事之余,便挤到冀阳城的大小茶楼。
而士人的讲解和引导,又让他们发现这新法条例居然很友善。
比如,第一次将农耕立为国本,鼓励开荒占地,所得土地归开荒者所有,可自由买卖,而不再受雇于贵族和地主。孟正儒没想到,之前用钱财收买的流民全部倒戈,都忙着去开荒占地了。
第二日便有人来揭榜,虽然没能一气背下,将官们仍然笑脸相待,赏了一块碎银,于是揭榜者络绎不绝而来。
到第三日午时,一个壮实的中年男子前来揭榜,那男子看起来甚是拘谨,背至一半挠头顿了片刻,视线扫过城墙下某处,眸色亮了亮,终是背诵下来。
将官把夜白牵上来时,人群中爆发一片喝彩声,有一小儿再按捺不住,挣脱母亲之手,一瘸一瘸蹿上城楼,虽是跛足,眼中却神采奕奕,父亲说,骑上这马,便再也没人笑他跛足了。
近处一家酒楼的二层雅间内,姜眠立于窗前,注视城楼那边的动静良久,忽而她马鞭一挥,卷起桌上茶盏,向城楼上的男子砸去。
只听“哐当”一声,茶盏偏了方向,击在窗台上碎了一地,姜眠蹙眉回头,待看清来人,不觉带了几分怒意:“有父王撑腰,宴丞相是越发目中无人了。”
宴安躬身歉然:“臣不敢,只是这茶盏砸出,便无人敢受夜白了。”
“那么,丞相是想代他受过?”
宴安轻笑,将一只小筐置于案上,温柔示好:“臣听闻公主喜欢棘果,虽山间崖壁难采,亦亲自为您寻来。”
姜眠淡淡扫了一眼,十分不屑,走到桌边坐下,抬手拔下发间玉簪,将筐中棘果一个一个戳烂。
宴安无奈地摇了摇头,视线转向窗外,望着城墙下人声喧闹之处,缓缓说:“百姓碌碌终日,所求不过钱财二字。但是,若直接赏以财宝,领赏者会因为害怕招来盗贼而缄默,甚至迁居,新法将错失舆论声势。”
姜眠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城中老少人人识得夜白,公主赐马,便无人敢偷,无人敢买,更是插翅也无法出城,只要夜白在城中出现,便会连同新法一起被津津乐道。
她手下发狠一戳:“丞相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只是算计到她头上,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此事多谢公主。”宴安笑着摊开手掌,“我们也算合作愉快。”
姜眠瞥了一眼,直想一簪子戳进他手心,正当此时,外面响起一个纤柔的声音:“孟氏暖淇,求见公主殿下。”
雅间内的两人同时掀眸朝门口看去。
姜眠愣了一瞬,不由好笑,孟暖淇是大卿孟正儒的嫡女,向来深居闺阁,与她无甚交集,今日来意显而易见,她瞪了宴安一眼,语气也不怎么好:“进来吧。”
但见一个婢女撩开帘子,随后一个戴着头纱的纤纤少女走了进来。
冀国受封之初,神勇女将夏杏在平定北戎之乱中立下大功,因此冀国民风崇尚女子体格健康,并不十分拘着女子在闺阁。但孟暖淇乃冀阳城第一佳丽,素来珍视自己的容貌,即便偶尔外出,也必以头纱遮面。
头纱被婢女取下,露出微泛红晕的秀美面容,她垂头掩饰羞怯,款款行礼:“小女见过公主。”说完抬眸看了一眼宴安,似乎在等公主为她引荐。
姜眠极少参加贵女间的诗社花宴,与她们不甚熟稔,今日得见不禁感叹,孟正儒强势无道,女儿却如此娇羞可人。
她环臂饶有兴趣地欣赏着,既没有应答也没有请她入坐,孟暖淇一时有些尴尬,俏脸又羞红了一些。
倒是宴安和颜邀道:“孟姑娘请这边坐。”孟暖淇还礼,依言坐下,宴安又亲自为她斟酒。
孟暖淇纤手端起酒盏,余光看到案上浆果狼藉之样,不由吃了一惊,打翻了酒盏。
宴安忙取了一方帕子递给她,又为她重新斟了一杯。
孟暖淇低头接过,眸光落在绢帕之上的字迹,有些惊喜:“这……莫不是黄子亲笔?”
“此乃在下仿笔,孟姑娘也喜欢黄子书法?”宴安微微讶异。
“甚喜,我闺阁中便有一幅他的《槛菊赋》。”
“世传《槛菊赋》已经失传,想不到竟在姑娘这里,不知在下可有幸一赏?”
“宴丞相可真是日理万机!”姜眠托着下巴,一声嘲讽,手下继续慢悠悠霍霍那盘浆果。
孟暖淇方才一门心思在宴安身上,自觉有些失态,连忙问:“公主可否赏光?小女来做东。”
“我素来不喜这些文绉绉的东西。”姜眠侧头抓起马鞭,“既然公子佳人这般投缘,我便不奉陪了,二位慢慢切磋!”
孟暖淇似被戳穿小心思,脸红得跟那爆了浆的棘果一般。
宴安悠然看着又摔帘而去的人,凤眸勾出些笑意,出言解了孟暖淇的窘意:“如此甚好!”
“在下久仰孟公掌珠之名,只是孟姑娘向来不染俗尘,故而一直无缘相见,今日倒了了平生夙愿。”
孟暖淇低下头,一股令人沉醉的柔情蜜意漫过心头。
酒馆里的客人比往日多一些,姜眠下楼时,正听见店中的说书人,添油加醋地说着宴丞相在列国间游历之事,客人听得啧啧称奇,谈论声中又不时夹杂新法与夜白。
姜眠抿着唇,想必是这位丞相自己雇人,引导言论谋取声名,真是厚颜无耻。只恨父王如今倚重他,暂时奈何不得。
从酒馆出来后,一时也不知去哪里,想到母后忌日将近,自己虽收集了不少民调,若能再得一两首曲调欢快些的,就再好不过。思及此,她吩咐马车往善水边驶去。
姜眠的母后,平日里沉静寡言,但每次谈及少女时住在民间的那段日子,神情便十分温柔,言语之间的眷恋之意,是她少有的情绪流露。
母亲不爱宫廷雅乐,偏爱乡野民歌。八岁那年,二哥公子霁过世不久,母亲也随之病倒,姜眠日日守在卧榻旁边,听得最多的便是母亲哼唱她母国陈国的几首小调。
冀后去世后,她便时常骑着夜白穿行在街巷和郊野,想从母亲眷恋的寻常烟火中追寻她的气息,偶尔听到民调,她便收集整理起来,在每年忌日这天捎寄给她。
想起来,一人一马,夜白都陪着她……
“公主…”前面驾车的护卫打断她的思绪,“算起来,属下跟着你的时间,比夜白还久呢!”
说话的护卫叫季庆,他大约是想安慰公主,一旁的护卫田昭却狠狠踢了他一脚。
姜眠掀帘,不咸不淡问他:“如何,你也想去为新法效力?”
“不,不不不……”季庆头摇得像拨浪鼓,又忙表忠心,“属下誓死为公主效力!”
善水边柳叶花光,美人踵踵,姜眠的心情畅快不少。
然而,只是一瞬…
这春日的善水之滨,俨然成了表白盛宴,丽人们举袂而歌,充耳尽是对宴二公子的少女情思。
姜眠若有所思:“这么多佳人倾慕,倒要叫宴二公子左右为难了,不如改日我把他也收到长乐殿,既免却佳人忧思,也可借机报夜白之仇。”
季庆正为方才失言懊恼,连忙由衷赞叹:“公主英明!公主英明!”
姜眠抿唇一笑,拿出绢帕记了两首奔放的情歌,母亲沉静,即便得父王宠爱也鲜少表露喜忧,如此热烈剖白的曲子……偶尔听听也无妨!
姜眠将帕子笼进袖中,绕过善水,在外城的僻静偏路找了棵大树躺了一会,正打算打道回长乐殿,忽听得巷口一矮墙内传出私语之声。
“……真当豺狼虎豹啊!”
“人都去了八年了,每年忌日还这样大搞……”
姜眠立刻意识到,他们在说冀后的祭礼之事。
“不过是上面找个由头搜刮,钱还不知落到谁的口袋。”另一个粗声妇人道。
冀后祭礼之事向来由祝宗负责,因父王极为重视,每年祭礼确实十分隆重,只是不知祝宗竟以此为由私刮百姓钱财,害母亲担负骂名。
果然下面的话也不好听起来。
“我王为她不再纳后,子嗣不旺,与狐媚无异啊……”
话音未落,只能矮墙外“嘭”得一声响,唬得几人忙不迭跑出去看,只见一棵碗口大的小树被拦腰截断,几人自知祸从口出,纷纷跪地求饶。
姜眠握着马鞭,面容冷极,她本想将方才说出“狐媚”之词的那张嘴抽烂,但眼见伏地几人的手指皆乌黑粗糙,背脊佝偻,显是终日劳作所致,终有几分恻隐。
不禁神色黯然,母亲眷恋的寻常生活里,终究也包含了这些,若是母亲,此刻定会饶了他们吧!
她收了马鞭,沉声道:“先后贤良淑德,得冀王敬重。以后休要再说此等混账之话,不然便如此树。”
说完挥鞭急行而去,她虽不懂朝堂之事,但如此欺下瞒上,非祝宗力所能为,极有可能是孟正儒幕后指使。她需尽快将此事禀告父王,让母亲免受无故骂名。
刚进宫门,却被一枚扑面而来的果脯子绊住了脚,姜眠挥鞭一挡,转头见一个修长健硕的俊朗男子,正手握着一把弹弓哈哈笑着。
显然那枚果脯便是这弹弓所射,她二话不说,上前便要去抢那弹弓。
那男子拉过她的手,将弹弓放在她手上:“抢什么,本就是送你的。”说完低头在她脸上一捏,“眠儿,想我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