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杏林坡蜉蝣亭 ...
-
大概是料到会吃闭门羹,也不等公主发话,宴安便已掀帘入内,躬身行礼:“在下见过公主。”
姜眠秀眉蹙起,伸手抓过搁在一旁的长鞭。
宴安微一偏头,笑道:“公主不赐座么?”
“请便。”
宴安在她对面徐徐落座,墨发从一侧肩头流泻,察觉对面之人眼中敌意,不由轻笑一声:“公主为何对在下如此防备?”
只听一声轻嗤:“并非戒备,是公子长得俊美,看得用力了一些。”
“多谢公主夸赞。”他气定神闲,像是发自肺腑。
姜眠这会气性过了,也懒得理他,只是冷眼旁观,看他是何来意。
宴安微微敛眉:“在下有一要事,想与公主相商,可否借一步说话?”
姜眠又嗤了一声,刚回冀国,非亲非故,就与她有要事商量。她将马鞭一撂,环臂慢条斯理问他:“你的要事,大约便是沽名钓誉吧?”
宴安闻言一愣,随即笑道:“在下若经营此道,何至让公主对我有这么大的误解?”
“那可否‘顺道’为你沽个名利。”她故意加重“顺道”二字。
对面之人像是认真思索一番:“应该吧。”
“那不必说了,我拒绝!”姜眠转头,继续琢磨竹帘上的画,一副不欲再谈的样子。
宴安也不急,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耐心解说:“帘上所画,乃楚地梅雨天之景。”
“楚地一到五六月便会持续下雨,出门套上这种靴套,便不会湿鞋袜,走在路上有噔噔之声。”他转头看向一旁,“想必这位婢子便是楚地人吧。”
那婢女正用烈酒为游侠清理伤口,闻言忙施礼应声:“是,奴乃楚国鄀城人士。”
姜眠细细打量了那个婢女两眼,仍回头看着那帘画:“楚地…宛城…靠海的齐地……”她兀自出了神,似将周遭一切皆抛在身后。
宴安不动声色地打量她,那杏眸中现出一抹耀目的亮色,恰似万顷霞光折射在一点梅间雪中,那光亮漫进眼里,让他感到一种奇妙的酥麻。
想到自己必然会取她的夜白,不觉皱了下眉,只是不知到时,这双杏眸中又会蓄起怎样的怒意?
一时静默,竹帘外响起护卫和御医的求见之声,御医已是轻车熟路,见了那游侠,当即为他上药包扎。
这时,酒馆仆役将几只盘盏摆到案上,宴安蓄起笑意,柔声道:“这荔枝酒是酒馆的老板娘亲酿,请公主尝尝。”
他亲自为她斟了一杯,又抬手拿起那嵌着珠玉的小刀,将鹿肉切成小块放到公主碟中,动作行云流水:“这鹿肉烹制特别,是九州中难得的美味。”
荔枝在偏北的冀国是稀罕之物,用来酿酒实在少见,姜眠拿起酒杯饮了一口,确实荔香四溢,她却不屑道:“不过如此,也无甚稀奇。你不过多行几处地方,何必处处寻着机会夸示自己。”
宴安笑笑不置可否,度她神色比方才有所缓和,便从宽袖中掏出一方娟帕递给她。
姜眠接过来顺势想擦嘴,被宴安拦住:“公主,这绢帕上乃是两首楚地民调。”
民调……姜眠垂眸看了眼手中绢帕。
“公主若是喜欢,在下这些年收藏尽可献上。”
姜眠一怔,此人还真是迅速,都查到她喜欢收集民调了!
她没有打开看,只是捏起来在案几上摩搓了几下,嫌弃丢到一旁:“自然不喜!”
宴安看了一眼那方皱帕,又若无其事掏出一方,在她面前展开。
见帕上写着“沈陌”二字,姜眠立刻变了脸色。
想起方才在街上遇到时,两人好像正说着什么,沈陌的脸色很是古怪。
沈陌本是沈国一个富户人家长子,因被对家算计,全家遭难,与其妹一路奔逃到冀阳,几个月前被她从盗匪手中救下。
他为人沉静,颇有学识见解,姜眠一直想引荐给父王,但他总以不堪胜任为由拒绝,宁在街巷刻字为生,她不便强求,只留了其妹沈妤在身边作伴,以期徐徐图之。
而眼前此人想挑拨什么?
姜眠本是沉不住气的性子,一喜一怒全在脸上,此刻更是十分不客气地盯着他。
宴安神色如常,低声解释道:“公主,在下略知此人底细,您若感兴趣,寻个说话之地,我尽可告知。”
他倒是能拿捏人,姜眠环起手臂,抬了抬光洁漂亮的下巴,朝着他的袖子道:“本公主想知道,你袖中笼了多少帕子?”
宴安不由得笑了笑,又从袖中取出五六方绢帕,上面均有字迹:“烦请公主看看,可还有感兴趣的?”
他吃不准哪个点会奏效,倒是做全了准备。
姜眠一一看过,心下暗暗吃惊,每方帕上寥寥几字,都很准确拿捏她的喜好,她不免啧啧两声,讽刺道:“宴二公子费心了。”
“在下甘之如饴。”宴安勾唇一笑,正想再与她约下商议之地,却见她起身冷冷觑过来:“我直接去问他便是,何劳你费此周章?”
说着便要离开,一旁的游侠见状,也顾不得御医正在包扎,起身一拜:“多谢公主仗义,某来日定当相报。”
姜眠随意挥了挥手:“侠士不必记挂,要报答我的人太多,本公主实在顾不过来,就此别过!”
她掀帘便去,鹅黄的裙袂扬了扬,消失在帘外,宴安似笑非笑收回目光,慢悠悠整理着桌上的绢帕。
***
这日用过午膳,姜眠在长乐殿的凉亭中,仔细誊抄她刚收集的民调,一笔一划,颇为端方。
沈妤陪侍在旁,于誊抄好的绢帕上画些草木小景,她的丹青颇为出色。
一个侍女进来通报:“公主,宴相求见。”
姜眠疑惑:“宴相是谁?”
“听门卫官说,是君上新拜的丞相,好像是…太史府上的宴二公子。”
“嚯!”姜眠着实吃了一惊,手上动作也迟滞下来,两日不见,那家伙竟当上丞相了,她沉声道,“叫他进来!”
虽然朝中大卿孟氏嚣张,父王急需拉拢新的势力,但这授相速度……也太快了!此人装腔拿调巧言令色,也不知对父王夸下怎样狂言。
这一愣神间,笔下墨迹晕开,姜眠啧了一声,这一篇颇费工夫,本来已经抄到最后两字了,免不得要重新抄写,她恼火地掀在一边。
沈妤拿过去看了看,笑眼弯弯道:“公主不必烦扰,此处画一株瘦梅正好。”
姜眠火气来得快去得亦快,便坐下看她如何妙笔生花。
春日午后的长乐殿,因为有一坡杏林而格外美,这杏林坡原本是座又缓又矮的小土山,当初修建长乐殿时,漫山杏花芬芳,因而被保留下来,依坡修建了石阶小路和凉亭。
宴安被侍女领着,沿着一条掩映在杏花中的山道石阶走着,紫袍带出些风,墨发半束落下两条暗玉紫发带。
想不到长乐殿中还有此景,他信手折下一枝随意看着,想到那日她特地赏给沈陌的杏花。
行了大约半刻,抬头见一座名为“蜉蝣亭”的小亭,亭中,姜小公主着一身藕粉深衣,此刻正端坐案前书写,神情敛去一贯倨傲,显得十分认真。
他进前俯身施礼道:“宴安拜见公主。”
姜眠搁了笔,让这位新任丞相进亭,杏眸瞥了一眼他腰间的丞相绶带。
宴安微扬袍袖,在石凳上坐下,才觉刚才一路行过杏林,两袖已盈了幽香,他偏头微微一笑:“请问公主,此亭为何名为‘蜉蝣’?”
姜眠眉梢一挑,反问道:“怎么,莫不是这区区蜉蝣,配不上你丞相身份?”
“臣不敢如此作想,只是这庄严华美的宫殿之中,见这一坡杏林和蜉蝣小亭,甚觉新趣。”
“若说有趣,哪里及得沧浪流觞之类。世人皆慕鸿鹄的志向,鲲鹏的逍遥,我既无志要言,也无情要抒,乐而与蜉蝣为伍。”姜小公主抱着双臂,眸中尽是任性。
宴安拊掌称妙:“甚妙,听公主如此一解释,倒觉得此乃九州第一妙亭也!”
他半真半假赞道,凤目温柔含笑,不过是有求必应惯了,才生出“取人所弃,弃人所取”的叛逆。清风拂起他的墨发,将他袖中的花香带出,令她的叛逆也沾了花香。
但花香易逝,她的任性也脆弱。
却是一种让人不舍破坏的脆弱。
他侧头向亭中侍女看了一眼,姜眠大概猜到他的来意,便让沈妤带着其他人都先行退下。
“方才在这绢帕上作画之人便是沈陌之妹,他们兄妹二人是……”她顿了顿,命令道,“把你所知道的,都说出来吧!”
宴安颔首,将两人底细尽数道出。
几年前,他在梁国游历之时,正逢梁侯平定一场内乱,为首作乱的上大夫梁铎被处以凌迟。
梁侯次子公子林,得知梁铎乃被人诬陷,立刻告知梁侯,不料梁侯不为所动,反而想借机铲除梁铎势力。
公子林忠厚正直,决心秘密救下梁铎。因当时他与宴安交好,便向他求策。
行刑那日,公子林与宴安前往刑场,依宴安偷梁换柱之计救下梁铎,但他手脚经络俱断,无法自行逃命,公子林只能将他秘密安置。
梁铎之子梁书陌本已出逃,当日却在刑场暴露踪迹,公子林派暗卫相救,只知他身负重伤,却不知所踪。
宴安摩挲着手中的茶盏,目光有几分探究:“想必公主已经猜到,梁书陌便是沈陌,他的妹妹沈妤,本名梁书妤。”
姜眠的秀眉从刚才便一直蹙着,难怪两人隐姓埋名,她几番问询都没有结果。
她眼中泛着一丝愤怒,侧头望了望立在远处的沈妤,忽而捕捉到一个关键信息:“如你所说,他们的父亲还活着?”
“臣已给公子林去信,目前还未有消息。”
姜眠若有所思地点头:“看得出来,沈陌兄妹都是极重亲情之人,若能将梁父接来冀阳,想必沈陌的心也会安定下来,以他才识定然不是久居街巷之人。”她看向宴安,总算露出一个稍显友善的笑容,“到时,他兴许就愿意为父王效力了!”
宴安霍然笑了起来:“公主不计较梁书陌罪臣之后的身份,礼贤待之,对在下却心怀戒备,处处言语针对,如此对比之下,真叫人伤心呐。”
姜眠微叹了一口气,起身走到亭栏处,望着满坡杏花,很难想象眼前这个带点散漫之人,竟是父王口中,曾以区区几百言退八万军士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