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宫阙》抬梁歇山

3、把柄

　　这不是她第一次照顾人，却是第一次照顾常常给她颜色看的男上司。

　　此刻看着宫闵安稳的睡颜，他均匀的呼吸，李阙感觉他呼吸的是自己的志气。

　　不仅跟好朋友的约会推掉了，还得罪了一个不知道身份背景，可能还是地痞流氓的人。
　　甚至还有那件大衣——她都不想说。

　　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像上次随机推送的测试结果一样。
　　是讨好型人格？

　　脑袋里乱成一锅浆糊，却不知道应该向谁去寻求答案。
　　罢了，顺其自然吧。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也是她认为人生过得更快乐的处世哲学。

　　把这个“麻烦”安顿好后，她按摩着发酸的后脑勺和脖子，抬头一看，墙上的电子时钟显示凌晨1点。

　　通顶的全景落地窗横穿过整个客厅，她身着单衣站在一侧，神色淡淡看着窗外摩天楼群灯火通明。

　　还有许多同她一样，在这个城市工作，并且拼了命想要留下来的人。

　　在这浓黑的夜里，成千上万的光芒点缀其间，像一条镶满钻石的丝绒系带，紧紧缠绕在城市的命脉上。

　　华丽，也窒息。

　　她仿佛是头一次，对曾经无比向往的繁华都市，生出些不易察觉的厌恶来。

　　盖毯，拍照，留证。
　　关门，打车，到家。

　　终于躺在自己家里柔软的小床上，睡意如同汹涌的潮水一样覆上来，李阙哈欠连天地把自己裹成一条虫，沉沉睡了过去。

　　在桌子上充电的手机，屏幕此刻不停地亮起。

　　翌日六点半，闹钟铃声准时提醒，她机械地按照顺序清洗自己，换好衣服后坐在桌子上吃早饭。

　　拿起手机，上面竟然有好几十条消息，大多都来自邹轻语。

　　「怎么样，送到家了吗？」
　　「你们领导醒了吗？」
　　「他说谢谢了吗？」
　　「他家几个人住？」

　　八卦果然让人着迷，李阙一一回复，没想到她竟然秒回。
　　两人在聊天界面又拉扯几句，邹轻语突然神神秘秘地说要给她发一个好东西。

　　她是了解这个朋友的，她嘴巴里的好东西多半不符合现当代社会普遍价值观。

　　不过本着求知好学的态度，李阙还是期待这个是什么好东西。

　　一连串照片和视频“嗖嗖嗖——”以极快的速度出现在两人的聊天界面。

　　李阙并不着急，看她仍然在传送，就想等她发完了一起看。

　　谁知道邹轻语却先忍不住，催着她快看。
　　到底什么好东西？

　　随手点开一张，有些模糊昏暗，能够看出来是昨晚拍的，地点是宴会大厅。

　　几个人影拉拉扯扯的样子，在这暗色调下的氛围里不甚明显。

　　她又点开几张放大，脸颊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红发烫。

　　照片无疑是昨晚的忠实记录，从刚开始宫闵露面，到被李阙架走，甚至他醉酒说胡话，在小桌子上手舞足蹈的样子都被一一拍下。

　　「你从一开始就在拍了？」
　　李阙忍不住问，如果不是知道自己的好朋友是真金白银的富二代，还以为她是专业的明星狗仔。

　　又其实在任何事情上，邹轻语都有快速入围的天赋。

　　那边静了静，李阙看着对话框上方的对方正在输入……一会儿出现又消失，想着可能她也紧张，于是她很好心地安慰。

　　「我没生气呀，你直说就行。」

　　像是得到她的首肯，对面这才有了动静。

　　「我也想过你会生气，但是我打包票，最开始拍的时候根本不知道是你领导，只是觉得好看想留个照片之后找人带联系方式。」

　　「你说那是你领导之后，我就替你生气，昨晚上那么好的机会，这照片拍下来不是就能够成为他的把柄？」

　　「让他掂量掂量这些照片的分量，再考虑怎么好好跟下属沟通。」

　　李阙默然，她想到邹轻语可能是喜欢宫闵的脸，所以拍两张作纪念，又则看热闹不嫌事大。

　　却没想到她是为了自己在公司能好过一些，才干这样的事情。

　　当下虽然有些不太赞同，也并不舍得去苛责好友真心实意为自己考虑的心意。

　　「你怎么不说话呀？我错了，我保证再也不偷拍你们领导了。」
　　「呜呜呜你快理理我。」

　　邹轻语心内焦灼，平常跟李阙开玩笑她都一笑而过，所以偶尔的越线她也没当回事，这下子看到朋友一直不说话，她真有些紧张无措。

　　从小被捧在手心里宠大的继承人，在生意场上叱咤风云，在李阙这里，却是一条很爱摇尾巴的小狗。

　　只因为李阙真心对待她，跟她身边那些虚伪逢迎的狐朋狗友天壤之别。

　　「上次你说的演唱会，我搞到几张内场票，下次一起去看呀？」

　　她又抛出一个示好讯号，本来打算等当天李阙下班直接接走她给个惊喜，现在却不得不提前出场，搞得她心慌慌，又觉得没什么分量。

　　活脱脱像一个刚刚出轨偷吃的渣男，在半夜三点给女朋友发转账和“我爱你”。

　　不太恰当的比喻，但很好形容她此刻的捉襟见肘。

　　「我没事啦，你别多想，其实我也很看不惯宫闵那幅样子，谢谢你替我出气。」
　　李阙安慰到，片刻又立即补充。

　　「只是以后不要这样啦，我更害怕他反过来抓我小辫子。」

　　宫闵当然是做得出来这种事情的。

　　上次有个男员工因为无心，偷窥到他和一个妙龄女子打情骂俏之后，在公司里面八卦，被他知道之后，公司大群里面直接甩出了该男子的各种桃色绯闻消息。

　　该男子在公司风评一落千丈，现在也抬不起头，更别说去搭讪小姑娘展示个人魅力了。

　　相当于给他进行了社会性绝育。

　　经历那次事件之后，大家对于宫闵的手段又有了新的认知。
　　表面看起来光风霁月的人，怎么也使这些下三滥的手段？

　　虽然放在寻常同事身上，只会认为人家有勇有谋，合理反击，但在宫闵身上，无疑是不被允许在道德上有更多瑕疵。

　　因为他已经够讨厌了，大家一致认为他一定会孤寡终生，不然不足以解恨。

　　邹轻语几乎是立刻将两张票的电子票根发来，还将当天安排好的行程也给李阙过目，算的上非常熨贴，足够资格评选年度最佳女友。

　　「好了好了，收到你的心意啦，我出门上班啦！啵啵啵～」
　　发完信息，她穿上一双运动鞋，包里带一双矮跟皮鞋，对着镜子再整理一遍着装出门。

　　很好，今天也是精神焕发的都市精英。

　　每天早晨出门，李阙都会这样暗示自己。
　　尽管已经工作几年熟悉了职场运作规则，却仍然会有一种装大人的感觉。

　　可以的话，她想回到童年许愿快点长大的自己身边，悄悄耳语。
　　长大后就好了是最大的骗局。

　　今天空气中依然漂浮着细密的冷雨，冷不丁从她斜前方打来，衬衫领口上猝不及防绽开一朵透明的水花。

　　一点点沁染在她的皮肤上，平白添了鸡皮疙瘩。

　　轻轨站已经聚集了十几列长队，人头在不大的候车区攒动，跟牛乳奶茶里的黑珍珠一样上下沉浮。

　　李阙挑了一个人数不多不少的队列，站在末尾，在等车的几分钟间隙打开手机。

　　跟宫闵的对话还停留在凌晨，她送人回家后的报备信息，没有回复。

　　估计人现在还在睡着，看他酒量实在不行，今天应该不会来上班了。

　　又打开那一连串照片和视频，想着刚才只是囫囵瞟过一眼，并没有看到全貌。

　　既然拍都拍了，等会儿也会删掉，在删之前看一下，不过分吧？

　　列车门打开，李阙随着人群进入之后，竟然很幸运地坐到一个位置。

　　她靠在透明玻璃围栏上，调整手机角度，自顾自翻阅起来。

　　邹轻语的拍摄水平当真不错。

　　除了最开始模糊的几张影子，能看出来几个人形之外，别的都十分清晰，甚至有几张颇具古典油画美感。

　　五官近景特写上汗毛和睫毛也根根分明，面部潮红和嘴唇粉红之间的细微差别也分毫毕现。

　　李阙点开其中一张，宫闵将头靠在她肩膀的照片。

　　宴会厅的暗彩灯光在他高挺的眉骨上流转，投下两片矩形深色阴影，使他长睫下闪动着星光的暧昧眼神看不分明。

　　微微发红的鼻尖蹭在李阙的脖子上，嘴唇微张，唇红齿白，状似勾引。

　　好像一只小狗。

　　这个想法在她的脑海一闪而过，又很快被她否定。
　　在人群过于密集的车厢内，产生这样的旖旎思想，实在是一种罪过。

　　李阙低头看到面前的一双皮鞋，擦的锃亮，映出自己的脸，她摸了摸，有些发烫。

　　昨夜的情景幻灯片一样在脑海里活灵活现地再次播映，最先想起来的，是香气。

　　他一定是有喷香水的习惯，经年累月的上佳品味化成一股淡雅的香气，穿过一整个夜晚，此刻停留在李阙的鼻尖，飞鸟般不停盘旋。

　　然后是唇，柔润丰满的粉色嘴唇，很轻，很轻，落在一个男人脸上，像一篇诗集里末页的诗句，收尾了，但仍然让人遐想连篇。

　　最后是眼，她想不出很贴切的话语去形容，只是，很想让人看一眼，再看一眼......

　　又感觉脖子有些痒痒的，她情不自禁挠了挠，才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她的项链不见了。

　　那是工作后妈妈给她买的礼物，她日夜戴着，洗澡也没有取下来过，现在居然不翼而飞。

　　她顾不得人挤人的现状，先在身上的口袋都摸过一遍，确定没有之后，考虑着要不要请假回家去找。

　　又想到昨天才被宫闵批过，今天再请假害怕饭碗不保。

　　唉，命苦。

　　她给邹轻语发消息，问有没有掉在她那儿。
　　那边很快回复，没有。

　　又给出租车公司和酒店打电话，但都说没有捡到项链。

　　想想也是，就算是真的捡到了，那条金项链买来时一万多块，近来金价上涨，也早就超出原本价格，会还给她就有鬼了。

　　如今只能寄希望于掉在了家里，她甚至想要马上扭转这节列车的发车方向，让这颗心能尽快放到肚子里。

　　不对，她突然想到还有一个地方没有问过，就是宫闵的家。
　　冒着可能被骂的风险，她还是给他发了一条信息。

　　「宫总，您醒来之后方便看一下，家里面有没有一条项链呀，昨晚我可能掉在那里了，拜托拜托。」

　　手机很快震动，她大喜过望点开消息，宫闵回复了。

　　「？」

　　是不会打字吗？在这里给她扣问号什么意思？

　　尽管内心怨怼，李阙发出去的信息仍然非常礼貌，这就是作为打工人的修养，不像有些人……哼。

　　她大致讲述了昨晚的前因后果，略过了宫闵差点被吃豆腐的糗事，只讲她顺便帮了个忙。

　　为什么不讲呢，因为她也害怕知道宫闵的黑料之后，被他穿小鞋甚至灭口。

　　都是因为他积威太重，如果是谈应期的话，就绝对不会这样。

　　他会乐呵呵地，在跟大家的coffee talk 中欣然接受。
　　说不定还会请大家吃小蛋糕，拜托帮忙保密。

　　「知道了，我看看。」

　　看吧，果然今天没去上班。
　　作为领导不成为员工的表率带头上班，简直就是公司的耻辱。

　　她一边心里骂着，一边又期待他真能找到。
　　半小时后，宫闵终于回复，她想，可能他真去找了。

　　头一次怀着期待和雀跃的心情，她点开和宫闵的聊天框，然后看到了大大的两个汉字。

　　「没有。」

　　这冰冷的两个字让她想到，自从她假到回公司之后，宫闵所做的桩桩件件。

　　无情的领导，催命的鬼。

　　李阙身上仿佛有无形的火焰燃烧起来，将她整个人煎烤得外焦里嫩。
　　她忍不住想一个电话打过去，用她平时在网络上舌战群儒的技法抨击他的不近人情，上头时候又瞬间被一盆冷水泼灭。

　　谁让他是领导呢。

　　列车在隧道行驶产生的均匀噪音，烘烤着一群罐头里的人，逐渐磨灭所有的锐气和棱角。她慢慢地垂下头，冷气充足，也浇着她缓慢冷却的心，无力感、不知所措、感到被抛弃。

　　这是一个更新迭代飞快的时代，任何情绪都会一瞬即逝融入洪流。

　　手机屏幕被手指不小心碰到后再次亮起，李阙的眼神定格在那张特写照片上，恍惚的神情消失不见。

　　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悄然出现在她的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