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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沈清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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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的美东,天气开始发冷。
前一晚刚下过雨,校园像是被秋天压进了琥珀里,落叶湿漉漉地贴在鞋底,空气里有淡淡的潮气。
我拖着困倦的身体走进教室时,她已经坐在靠窗的位置,拿铅笔改着笔记本上的某个公式,神情冷静而专注。
黑色卫衣的帽子垂在背后,头发用一根签字笔随意挽起,脸颊苍白,像是刚从夜晚的自习室里走出来。
教授还在黑板上推导第一步,她已经低头默写出了完整的解法。
签字笔插在发髻上,影子在桌面上映出纤细的弧线。
这是我第一次注意到沈清岚。
后来,她成了那节数学分析课的助教。那年我们才大一。
所有人都知道沈清岚聪明。
不是用功拿高分的聪明,而是那种自然流淌、几乎让人无法追赶的天赋。
她不上自习、不预习,也从不在deadline前焦头烂额。project发下来,她不问也不抱怨,坐在实验室的角落安静地敲完,走人。
有次我忍不住问她:“你为什么不提前做?”
她头也不抬:“因为这周要帮另一个人改一版,系统查重太烂了,得从逻辑层改写。”
我惊讶:“你连查重系统都研究了?”
她淡淡地说:“不是研究,只是试着推一推。”
语气像是在描述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沈清岚修了几门计算机课,本来只是为了做生物信号建模实验。
教授夸她算法风格干净利落,甚至比不少主修生更清晰。
后来,CS学院发邮件邀请她跳过申请流程,直接进实验室读研。
她简单回了封拒绝信,语气客气,却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
似乎在那个瞬间,她就已经为自己划定了界限。
她没跟我们提起过这件事,后来我也是偶然听说——那位助教感叹:“她是真懂算法的人,可惜了。”
但对沈清岚来说,这不过是一个顺手绕开的岔路口。
她本来是打算走生物方向的。家里人说了,CS太卷,生物工程才有前景。她没争,也没抱怨,就选了生物医学工程,然后拼命修课,提前一年毕业,回国进了家国企药厂,月薪不高但稳定,福利好,能交五险一金。
我们当时都以为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再次见到她,是去年冬天。
她带着孩子在北京朝阳区的一家商场遛娃。她看到我时,脸上的表情愣了一下,随后恢复成那种熟悉的、淡得像白开水的笑容。
“你怎么在这?”
我说,刚出差回来,路过买点咖啡。她也笑,说:“我带孩子上个画画课,等着接。”
我们找了家咖啡店坐下。孩子趴在旁边的儿童座上玩手机,她从包里掏出一张学习时间表和奥数练习册,边看边跟我说话。
“我儿子才五岁,现在已经能做一年级的题了。你要是不早下手,到小学三年级你就会发现所有别的孩子都已经提前两年学了。”
她说得兴致勃勃,仿佛那是一种赛跑。而她站在起点线上,随时准备把孩子们往前推。
我盯着她的眼睛看,觉得她累得很深。那种不是□□的疲惫,而是一种不肯松手的紧绷。
她喝了一口咖啡,说:“你知道吗?我现在最羡慕的,其实是当初转码的那几个。”
我愣了下:“你不是一直觉得自己不喜欢写代码吗?”
她轻笑一声:“是啊,但我以为自己不喜欢,是因为我不需要。可现在我才明白,有些不喜欢,是你根本没资格去选择。”
“你不是也挺稳定的吗?孩子,家庭,还有管理岗。”
她摇头,轻声道:“稳定是最难逃出去的陷阱。你会习惯加班到晚上十点却没有加班费,习惯老板说‘女的做到这个位置已经不错了’,习惯养孩子后月月清零的银行卡……你甚至开始感谢自己当年没生病,觉得这就是运气。”
我看着她,那张脸依旧清冷、理性,可她的眼神却透出一种迟到的疲惫。
“我当年太自信了。”她说,“觉得再怎么选,我都能走得通。可我选了一条没有回头路的路。”
我们告别的时候,她笑着帮孩子系好围巾,然后低头跟我说:“要是那年我跟你们一起留下来,也许……也许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我没回答。
不是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而是我太明白她说的那个“也许”,有多重也有多轻。
她是我认识过最聪明的人。她从来不做没有计算的决定,但她输给的不是智商,也不是努力。
她只是太信命运是一道函数——只要你输入对了,就会输出理想的结果。
可她忘了,有时候命运不是函数,是投骰子。你扔得再准,骰子也可以背叛你。
我回头看她带着孩子离开商场的背影,忽然想起她大一那年坐在教室角落的样子。
那时候她看起来像一个完美的答案。
现在她看起来像一道被解错了的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