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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番外一·朱天菩萨(2012-7-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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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检真是的,就算我说过如果你不喜欢扔掉也没关系,可你还真舍得扔啊。”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由检猛然回头,却看到年轻时的哥哥。
“那是我的……”由检伸出手,想去捡木头人,却被哥哥抢先一步,弯腰拾起。
“我好不容易才雕出的作品,你怎么说扔就扔了,真让人生气。”由校嘟着嘴,“下回再也不给你做了。”
“不是这样的,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由检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茫然地环顾四周,他正在自己寝宫附近的荷花池畔,不远处,下人们正在进进出出地忙着搬东西。
红墙与琉璃瓦,柳树垂髫,悠悠的鸟鸣不时传来,一切都是那么真实。
我要被封王了……?
伸出手,看到白皙纤细的双臂,难以置信,自己竟然是十二岁的少年。
由检看着眼前的景象,努力地搜寻者相切合的记忆。
好奇怪,在这之前的记忆怎么全都想不起来,觉得哪里不对,却又从内心深处抵制着进一步的回想,由检选择了接受眼前的现实。
“哥,我是不小心才把它掉在地上的,”由检随便编了个借口,“你别生气,我真的没想扔掉它。”
由校一脸怀疑的表情。
“真的,你相信我,我有好好保存这个木头人,这十七年来,一直把它放在,……把它放在……”
由检睁大了眼睛,无法再继续说下去。
“好了好了,想不起来就不要强迫自己。”由校赶忙转换话题,阻止由检继续想下去。
“放在……”
放在龙书案前!不对,这不对,眼前的这一切都有问题!
“你把它还给我,这是我的!”由检扑上来,伸手就要去抢哥哥手中的木雕。
由校灵巧地闪开,看着焦急的由检,眼神之中竟透着一丝悲悯。
“由检,这木雕,你是碰不到的。因为它不存在啊。”
“不存在?”
思绪如暗流一般,撞击着脑海中最后一道防线,宛若即将决堤的洪水,将大坝冲垮。
“嗯,由检,”哥哥轻抚由检的头顶,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已经死了。”
洪水漫过危墙,一瞬间,所有的记忆涌上来。
被战火烧红的天际,在城池中四起的暗黑色硝烟,震耳欲聋的炮响,相互倾轧,踩过尸首四散逃窜的百姓,还有被逼投河自尽的宫娥……悬在房梁上的皇嫂和妻子,倒在地上的女儿,被斩断的手臂,还有慢慢爬过衣襟的血痕……
“啊,”由检捂住耳朵,失去理智,跪在地上绝望地哀嚎,“徽娖,娖儿,父皇对不起你,不,不——!”
他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
“由检你冷静一下!”由校上前搬住由检的胳膊,把由检揽入怀中,“由检,你冷静一点,已经发生了的事,就不要在在纠结不放了,接受现实吧。”
“哥……这里是?”由检终于停止哭泣,待他稍微稳定下来之后,再睁开眼睛,眼前的景象宛若映在水中的幻象,似一颗石子投掷于平静的水面上,荡出一圈圈涟漪,紫禁城的剪影随着涟漪的摆动而摇曳,聚集的色彩四散开来,最终淡化并消失。只有身后的荷花池还留在原处。
由检起身,“我这是在什么地方?”
周围的世界一片空旷,这里没有四方天地,也没有春夏更迭,有的只是寂寥与虚无。云雾仿佛就环绕在在身体四周,似远似近,亦幻亦真。
由检此时知道自己是在站立着,却没有脚踏实地的感觉。更分不清那里是上,哪里是下,只有头顶,与脚边,来确定此时此刻的方位。
“我已经死了?”即使记忆已经复苏,还没有完全接受眼前的事实,由检将信将疑地问。
“嗯。”由校点头。
“这里是死后的世界?”
“是,我一直在等你。用人间十七载造出的幻象,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被你瓦解了。”
“你是说,刚刚那些景象,都是你造出来的?”
“对啊,”由校的语气里生出一丝自豪,“那景象是我精雕细琢之后的结果,还有你刚刚看到的下人们,也是我凭着回忆造出的影子。”
“都是假的,所有的一些,都不过是一场虚幻。”好不容易缕清思绪之后,由检苦笑,哥,你还真是执着啊。
“由检,我一直在这里等你。”
由检抬头,望着年轻的哥哥,
“雕琢了十七年,却抵不过一瞬间的醒悟。哥,你这么做又有什么意义?”
“有什么意义……?”由校挠头,“由检应该比我更清楚。”
“我不清楚,也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做的事情,在我看来没有任何意义,我做的事情也一样,毫无价值可言。”由检回答。
“嗯~”由校皱着眉头,一脸苦恼的样子,“由检要是非要这么想,我也没有办法啦。”
“你说这里是死后的世界,怎么只有你我,我的妻子和女儿们呢?我想见她们。”
“由检,你见不到她们的,她们早就走了,她们和你并不在同一个轮回之中。”
看着由检茫然的眼神,由校补充道,“这个空间虽然以人界的计年来算,是由十七年打造而成,可从这里看到的人界,却又远不止十七年。”
“就好像两条永远没有交集的平面一样。由检,你过来。”
哥哥把由检引到荷花池边,由检低头向池中看去,拨开层层荷叶,池中所现,竟是甲申年间的京城。
“这是……”
“这是你死的那一年,京城的景象。这个世界的一个点,也就是我们所在的空间,会对应你生前那个世界的一条轴线,所以在这里,你可以从这里看到不同时间发生的事。这个荷花池,便是映射的交接点。”
看着由检向池面欠身望去,由校说,“可我还是劝你不要再看了,因为你看到的,都是已经发生的事,是无法改变的,看也没有用。”
“不,我要看。”由检不顾哥哥阻拦,固执地说道。
由检盯着水面只看了一会儿,便气得颤抖起来。
由检看到的,无非是在奏折中已被描述过多次的场面,战火焚烧,瘟疫横行,生灵涂炭。可无论看多少次,由检还是无法不被震撼,至少,现在的他是这样认为的。
双臂抱在胸前,指甲几乎要嵌入手臂之中。
他又变回了那个心力交瘁的帝王。
“他们,清兵——”由检看到了什么,由校十分清楚,可他只是默默地在后面站着,扶着弟弟肩膀。
“对不起……”由检冲着水面的映射出来的景象道歉,“是朕太无能了,是朕对不起你们。”
时间在这个世界里,依旧不紧不慢地流淌着,伴随着对由检灵魂的拷问。
不知过了多久,由检仿佛看到什么难以置信的事情,张大了嘴,指着里面的画面,大骂道,“洪承畴!你还活着,你竟然还活着!你个叛徒,朕要杀了你!杀了你!!!”
“由检,没用的。无论你怎么看,怎么愤怒,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哥哥在由检身后平静地道出事实,他探过身,凑到弟弟耳旁,“还要继续看吗?你什么也改变不了,如果不想知道自己究竟有多无力,就放弃吧。”由检没有理会由校的低语,由校兀自说道,“算了,以你的性格,一定会一直看下去的,拦着你也没有用。不过这一点我也早就料到了。”
“哥,他们在干什么?”已经放弃愤怒的由检,拽了拽由校的袖子,问道,“那个清兵在干什么,怎么挑着两个大筐?”
凑近去仔细一看,由检倒抽一口冷气,里面装的,是人头。
“他们这是?”
“这是剃发易服令,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
清兵将不剃头的人杀头,再把一颗颗头颅悬于城门之上。
“这是,何等的荒唐……”他本以为只要自己一死就可以一了百了,就可以再也看不见这些昏暗,看不见这些疾苦与不公,可老天弄人,死后也不放过他,让他一遍又一遍吞咽着这些他自己种下的苦果,仿佛吞下一颗颗长满倒勾刺的铁蒺藜,剐着他的五脏六腑,永无安宁。
“是我害了他们。”由检自责。
“没错,是你害了他们。”由校仿佛变了一个人一般,不断低语着,伤害着弟弟。
不置之死地,如何能后生。
“哥,你刚刚说,从这里,就可以看到那个世界不同时间的景象,对吧?”
由检仿佛发现了什么,向由校确认。
“没错。”
“也就是说,这里,就是连接两个世界的交接点,对吗?”
“由检,你想做什么?”由校不安。
由检往前凑了凑,更加靠近池边。
“从这里,就可以再次到达那个世界,对吗?”
由检不等哥哥回答,纵身就要跃入池中。
“你回来!”有效抢先一步抓住由检,“由检,不许去。”
哥哥仿佛是怕失去由检一般,死死地拉住他。
“就算你去,也什么也改变不了。在位十七年,你还没受够吗?不要去。”
“必须去阻止才行,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由检的精神已接近崩溃的边缘。
“你跳下去之后,这一世的记忆全部都会忘记,你不会记得你来的目的!”
“我不在乎!总比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强!”
“你若再投胎,是人是畜都尚未可知,”
“我不怕!”
“那边时局动荡,或许还未寻得寄身之处,魂魄就早已飞灰湮灭了。”
由检定定看着哥哥,“那便是我的报应了,正好借此机会赎罪。由检不后悔。如果哥哥害怕,就继续呆在这里吧。”
“由检,你这又是何必。”
“哥,从我看死后发生的事情以来,你就一直在背后,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看着……看着大明的子民被屠杀,被□□,被烧杀抢掠。你就一点都不痛心?”
怎么可能不痛,怎么可能不恨?由校被弟弟的话戳着心,这些东西,他看了多少遍,已经麻木了。
“你难道就没有一点责任吗?无论什么都要以命运来做搪塞吗?胆小鬼!”
“由检,你骂我也好,看不起我也好,都无所谓。我知道,发生了这些事,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不会一直躲在这里的。但是至少,我希望你继续看下去。如果你没有勇气继续看你的失误造成了什么样的后果,而想白白再浪费一次生命,我不会阻拦你。但如果你真的是一个有担当的皇帝,你就一直看着,别想逃走。这就是对你,还有我的惩罚。”
“好,我看。无论发生什么,我一直看下去,绝不逃。”
“由检,”哥哥从背后搭上由检的肩膀,“无论你在看到什么,你都要记住,这也将过去。”
后来,洪承畴死了,由检再没有见到他,皇太极死了,顺治死了,不过又有好多人出生,有的继承了大清,继承了统治,有的被压在最底层,蝼蚁一般地活着,但没过多久,这些人也不在了,而取代他们的人又被生了出来,有的从底层爬到了上位,享受着荣华富贵,有的败了家产,一蹶不振,从祖宗的百宝山上跌落下来,沦为阶下囚。而富庶那一群仍在拼命挣银子,为了给子孙挥霍。
不同的面孔,不同的衣着,做着同样的事,不过是重蹈覆辙罢了。
不知朝暮,不觉四季,在这个虚空之境,由检看了一年又一年,最开始的愤怒,悲怆,绝望也慢慢淡化了下来,他不再哭泣,也不再指责身后的哥哥,就好像不小心闯入山中的樵夫,望着一盘神明早已设好的棋局,作为一个旁观者,观棋烂柯。
“哥,那群人在干什么?”
水中,一群道士模样的人正朝着画像烧香跪拜跪拜,一边拜还一边振振有词,“太阳明明朱光佛,四大神州照乾坤……太阳三月十九生,家家念佛点红灯,位上神明有人敬,无人敬我太阳星……”
由校凑上前来,“他们在念太阳经,”
“呵,道士不敬三清,倒念起什么太阳经来了。”
“他们并不是真正的道士,他们也有妻儿家小。”
“那为什么还……”这时由检看到另一个男子脑后拖着一条长长的辫子,穿着马褂,走了进来,和他们商量着什么,由检一下子明白过来。
“因为只有冒充道士,才不会被强制剃头,他们不希望服从。”由校说道。
“又是反清复明吗,”由检苦笑,“你们这是何苦啊。与其说是不希望服从,倒不如说是不希望改变吧。”
“由检,他们供奉的那位菩萨,你看出是谁了吗?”
“菩萨?管他哪位菩萨,也救不了他们。”
“那位朱天菩萨,就是你啊。”
? !
朱天菩萨身穿黄袍,披头赤足,一手拿环,一手持棍,胸怀若谷,悲悯众生。
为了保留汉族意识,每年农历三月十九日,百姓会在门前挂上红灯,摆上供品祭祀太阳神,以纪念崇祯帝和大明朝。
由检惊讶地回头,用不可思议地表情看着哥哥,然后再转向荷花池。长叹一口气,“哥,你说,这也会过去,是么?”
“嗯。”
果然,过了几年之后,清兵抓了这群人,烧了太阳经,毁了朱天菩萨像。
看到这里,由检的心已经慢慢地变得平静下来。
正如他说的一样,人们不是不愿意服从,而是不愿意改变。
因为在几百年后,剃辫子时,反抗的最欢的,也是汉人。祖辈们的抗争,已经从血的记忆里淡化并消散了。
斗转星移,日月交换,王朝的神话,终于迎来了终结。
由俭看着不断上演的重复的历史,陷入沉思。
再有几百年,再多几个轮回,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历史从来就没有改变过,相同的事每天都在上映,就算社会的形态被彻底颠覆了,人的本质是不会变的。从出生,到死亡,一场场,一幕幕。
而自己,也不过是历史中的一粒尘埃罢了。
可笑自己还妄图改变什么,不自量力。
…………
“那个女人,在干什么?”由检指着水中,画面上,一身绿军装的女人,梳着齐耳短发,左臂上还带着红袖标,英姿飒爽。
女人正站在由检上吊的那棵树下,周围无数相同打扮的青年,有男有女,大家围着女人,眼中透出崇拜。
女人正说的起劲儿,好像入戏一般,扯着嗓子卖力地喊,唾沫从夸张的口型中喷溅出来。说道兴头上,她高挥手臂,而站在周围的青年,也应和着女人,举拳呐喊。
女人离开由检上吊的那棵老槐树,青年们一下子围拢上来,拿着镐头和斧子,七手八脚地将枯树连根拔起,然后似有深仇大恨一般,一边吐唾沫,一边狠命向树踹去,疯狂的呼喊声一浪高过一浪,发泄够了之后,点燃一把火,把老槐树烧个干净。
“他们和我上吊的树有仇吗?”由检觉得滑稽好笑,又对这种做法感到不解与无奈。
“这个嘛……”由校在一旁咂了咂嘴,有板有眼地调侃道,“咳~帝王将相,才子佳人~~”
“你在说什么?”由检看到哥哥的样子忍俊不禁。
“你这是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统称四旧,得破除!”
“哦……原来这棵老槐树,还有这么多说道。哈哈,”由检站起来,看了好久,有点厌了。
“我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只是看着棵树的形状比较符合上吊的要求。人们还真是爱揪着一点不放手啊。”
“由检,看够了吗?”
“嗯。”
“不再想继续看下去么?”
由检坦然,“再看下去,也是一样。因为,这也将过去。”
由检道,“辫子剃了,日寇也被赶走,我没有遗憾了。”
“后面梳一条长长的辫子,像尾巴一样,真难看。”由校说道。
由检扑哧一笑,“可不是,我也不喜欢那个发型。”
好在都过去了,都成为了历史。
哥哥点点头,“由检,这个给你,”说着拿着一根木棍,递到弟弟眼前。
“这是什么,棍子?”由检接过木棍。
哥哥的双手抚上由检,雕琢出了朱天菩萨的法相——
风吹落发冠,青丝散落,黄袍猎猎作响。
池中荷花枯萎消失,哥哥所做幻境的最后一层剥落,置身混沌,恍若万物之初。
“哥,我这是?”惊讶地看着这些变化,不知所措。
“由检,你要成为菩萨。还记得朱天菩萨的传说吗?”
“朱天菩萨,我吗?”
“嗯,”哥哥点头,“我在这里等你,就是为了实现当初的诺言,‘由检也会成为菩萨,不再有痛苦,不再有悲伤’。”
“这根木棍,就是那棵被烧毁的老槐树所化,我终于等到这一刻,能把它交给你了。”
哥哥,你在这里陪由检这么久,就是为了当初那一句儿时的诺言么。
“可是,我谁也保佑不了,又有什么资格?”由检垂下头。
“菩萨并不是为了保佑谁而存在的,菩萨是一种境界,而你,有到达这种境界的资格。”
“不,我不想成为什么菩萨,我只想,……”由检的话卡住,他想到了在那个映射之中看到的世间种种。
“由检,难道你还想再一次生老病死,再一次尝尽轮回之苦吗?”
“我……”由检犹豫了。
“我曾经是你的哥哥,现在只是你的引路人,我的菩萨。”
由校继续道,“拿着你的法器,转过身,一直向前走,千万不要回头,等走到对岸的时候,你便是真正的菩萨,俯瞰着世间万象,千载万载,在你眼中也不过弹指一挥间。”
人之所以痛苦,是因为有欲望,是因为求不得。你看那端坐在莲花上的菩萨,自在逍遥,几时有过烦恼呢。
舍弃六意,舍弃欲望,远离颠倒梦想,涅槃三世。与天地同岁,日月同辉,又何乐而不为?
“成为菩萨,就再也不用痛苦了吗?”由检茫然像哥哥确认。
“嗯。”
“那好,我走。”由检欲转身,但想到哥哥所说,转过身后,就再也不能回头了,便停了下来。
“那你怎么办?我走了,你就一个人在这里吗?”
“我?我会转世投胎啊。”
“可是……”由检看着哥哥说得如此随意,心中苦涩。
“和我一起走吧,哥。”
“不行,”由校干脆地否决了,“我没有那个资质,而且我并不愿意没有欲望地活下去。”
“可是,”由检皱起眉头,追问,“再投胎,这一世的记忆便不复存在,你会把我和你生前的事全部忘记。”
“没有结束,怎么能有开始呢。对我来说,忘记由检的确是一件痛苦的事,可如果我从来就不知道有你,又怎么会遗憾。唉,别想那么多,记忆就像打麻将,”哥哥换成轻松的语气,“洗牌之后,顺序变了,记忆也就变了,可麻将还是那副麻将。”
“那,你要是走了,再转生,也不一定投胎成人啊,万一变成阿猫阿狗还好,变成猪牛羊,成为人们口中食物可怎么办?”由检仍不死心地问。
“哈,由检真是爱钻牛角尖,哥哥我已经做了一世皇帝,还有什么可不满足的呢。若脱身成人,就再继续做一辈子喜欢的事儿,找个师傅,学几年手艺,少走点弯路。若运气不好,变成了一只小肥猪,便以肉饲人,弥补这一世犯下的过错,无论什么结果,都不会没有意义。”
哥哥的坦荡让由检惊讶,与其说是毫不在乎,不如说是过于自信。
“那如果,……”由检不想后悔,在脑中拼命搜寻者能问出的问题,那是几百年前,自己要跃入池中,再次投胎时,哥哥为了阻止自己而设下的最后一个圈套。
“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战乱,你下一世的那段时间,若正值山河动荡,还未等你找到寄身之所,灵魂就已灰飞烟灭,你不害怕吗?”
由校惊讶,“这个可确实难办了呢……”
果然,这招对哥哥起了作用。
由校歪着脑袋,向一旁望去,好像遇到了百思不得其解的难题。然后,灵光一闪,慈爱地注视着由检,“至少我来过,就算谁都不记得我,我曾经来过的这个事实也不会改变,对不对?”
由检终于死心,转过身去,踏着云阶,一步一步地向上走去,这一次,他真的要成为菩萨了。
“由检,”哥哥从身后喊道,“你说过,我所做的,和你所做的都没有任何意义,可你知道,有没有意义并不取决成败与否,而在于存在,与改变。现在我就要永远忘掉你了,所以无论如何,也想让你知道,你所做过的一切,决不是没有意义!”
哥哥的话和着风,从耳畔呼啸而过。由检停下脚步,站在云阶上,背对着哥哥,“会有意义吗,我做过的事情。”
由检想哭,却流不出眼泪,七情六欲正离他而去。
“如果你在这几百年间,有认真地看这你曾经存在过的世界,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哥哥的声音淹没在风中,越来越小,要仔细听才能听见。
由检知道,哥哥又要走了。
“可你又改变了什么!”由检不甘心,快步向前走去。
我改变的,正是我自己命运啊。
哥哥的声音终于小到再也听不见,由检感觉不到哥哥气息。
由检闭上眼睛,再度睁开,坚定地看着前方,他告诫自己,绝不要再一次成为蝼蚁,绝不要再一次犯相同的错误,在人生的漩涡中徒劳挣扎,然后被时光淹没。
每上一个台阶,身体就轻盈一份,永恒就离他更进一步。
有光束从台阶上方照射下来,无比温暖,无比安详。
前面就是永恒,佛家称之为极乐,道家称之为三十三重天,洋传教士管它叫天堂,□□教徒的眼中,那是安拉的国度,而蒙古的骑士们尊它为长生天。
而它现在,离自己近在咫尺。
由检没有看到迎接自己的天使,也没有见到传教士口中金色的殿堂,更没有看见盛开在河岸的曼珠沙华。
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
如果这就是永恒......
由检停下脚步,不再前行,“我可以得到绝对的自由,再无拘束吗?”
是的,绝对的自由。
“不会再有痛苦和悲伤?”
是,不会再有任何痛苦,也不会有稍纵即逝的欢乐与充实。
由检把木棍插在脚下,原地坐了下来,向上走是永恒与宁静,而向下便是轮回与疾苦。
由检在两个断层之间徘徊。
或许,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糟糕。
自己的一生,并不是没有意义,他想起了哥哥的话。
至少他曾有爱着他的妻子和爱妃,他曾彻夜不眠,不单单是为了那倒霉的奏折,而是为了迎接长子的出生。
为了逗女儿,而故意把她精心绣成的鸳鸯说成“好漂亮的小鸭子”。看着女儿嘟嘟的小嘴而开怀大笑。
决不是没有意义。
他有一生的知己,有誓死辅佐他的将士,有可以将战场托付的人。
他有一个不太着调的哥哥,哥哥总是宠着他,包容他的任性。
那个人,手艺真不是一般的棒,还曾经在自己即将封王的时候给过他用心雕琢的作品。
那个木头人,恐怕早已腐朽,归于尘土,可他拿过它,仔细地抚摸过它,那种触摸过的真实感,决不是没有意义。
不知过了几年,几十年。由检重新抬头望向头顶的永恒,之前插在脚边的木棍竟然长出了点点新芽,扎根于云阶之中,在从轮回到永恒的路上。
由检重新站起来,伸出手,抚摸着树干。
“再来的时候,你会长成参天大树了吧。”
“可是我看不到了。”
“谢谢陪我走到这里,终究还是要回头啊。”
由检转身的一刹那,头顶上的光淡了,云阶消失了,仅存的秩序也不复存在。
他知道,对于自己来讲,再也没有什么永恒可言,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如蝼蚁一般的人,有着他们自己情感与希冀,在短短的一瞬间,在世间的某个角落,带着祝福或冷漠,出生了;然后哭着,笑着,慢慢成长起来,爱着某个人,憎恨着某个人,这些感情在时光的酿造下加深或变淡;带着剩下的,最珍贵的回忆,慢慢变老,归于尘土。
我无法得到永恒,只因为我是七情六欲都健全的人啊。
由检觉得自己正在徐徐下降,离地面越来越近。
这里,有他从未见到过的景象。大地上林立着高矮不同,像箱子一般的建筑,人躲在四个轮的盒子之中,悠悠地跑在架空的段带上。
视野渐渐模糊,由检陷入沉睡。
——朱天菩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