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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引海为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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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着季夫人的意思,院落虽小,也还是能容下这十几号人一同吃个饭,被谢雪臣和陆凛多次推辞才作罢。最后一行游人还是在院子外用好了晚饭,安排好传信和帐子,又开始围着篝火畅谈。
季有辉应邀坐在谢雪臣身边,小心道:“方才看见大人往县城方向也派了传信的人,可否冒昧问问大人南下是为着何事啊?”
谢雪臣道:“实不相瞒,我们一行乃是奉圣旨查盐。”
“咳咳……”陆凛被水呛到。
正说话的二人往他那里齐齐看去,陆凛咳得面红耳赤,仍是一抬手,示意他们继续说。
季有辉道:“这可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啊!想来大人也是知道侯县人大都以产盐为主业,才会到这里来吧?”
谢雪臣道:“正是。听闻季先生做过运盐镖师,想必对侯县的盐业甚有了解吧?”
季有辉眼神似是一黯,须臾道:“说来也是惭愧,先父早逝,只留给我一身拳脚功夫。本想着做个游侠儿,只是对不起从小一起长大的姑娘,才托岳父家里去寻了个镖师的活计。没曾想才做了四五年的光景,就在去年运盐的时候遇上了水贼,失手伤了主家的少爷,又丢了货,将岳父也气死了。又怕主家寻仇,才搬到这偏僻之处住下。”
谢雪臣道:“既说是失手,主家竟然不通情理么?”
季有辉避过眼神,看着地面,轻笑两声:“我们这些人的命总归是轻贱。”
谢雪臣了然。想必是水贼伤了那位少爷,而贵公子丢了家里的货又拉不下脸找不到水贼,只好拿着镖师发泄怒火。
谢雪臣道:“如此。我们此行查盐也算初来乍到,正发愁若是有县官、盐商欺上瞒下不好入手,只怕不能得知侯县实情。不知季先生——可愿随我们一同入城?”
季有辉面露难色:“这……小人惶恐。”他伸手拨了拨面前的柴火,“小人得罪了主家,连参军都不敢去,如何能够牵连大人?”
“先生不必顾虑。若有麻烦,圣旨便是你的庇护。”谢雪臣直直看着他的眼睛,终于把话挑明,“这不就是先生您主动找上我们的目的所在么?”
季有辉停了手上动作,缓缓转头看向谢雪臣,道:“大人原来早就看出来了?”
“塌桥,瘴气,见苦草。若不是刻意为之,就是有仙人下凡了。
“何况隐居是为避世,怎的又那么热心,有游人需要照应便可带着往家里走了?
“只怕查盐的圣意早早就传到了侯县,先生要在半途拦住我们,给自己寻个出路才是。”
季有辉哈哈笑出声:“这可真是……”
此时坐在另一头的陆凛,眨巴了两下眼睛,已经被一段对答劈得懵懂。
这,这就都,坦白了??
一段沉默过后,季有辉忽然开口道:“大人,我家小子还不满一岁,可否请大人帮忙给他取个大名?”
谢雪臣沉吟一会,诵道:“雨足高田白,披蓑半夜耕。人牛力俱尽,东方殊未明。①
“便唤作季殊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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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大部队与他们汇合在小院外,谢雪臣又坐上马车,借窗子看着季有辉在家门前与夫人辞别。
季夫人一手抱着孩子,一手给他理了理佩刀和包袱。丈夫捏了捏孩子的脸蛋,又在夫人额上落下一吻,不舍地抚着她的脸颊。直到她说一声“去吧”,才转了身扣上斗笠,走到队伍中去。
小路穿过密林,车道渐宽,人迹渐多。直到日头渐西,谢雪臣一行终于见到侯县县城大门。
谢雪臣将帘子掀起一角,见乌泱泱一帮人穿着官袍候在城门,却又放下帘子,没有要下车的意思。
队伍为首的县令转头左右,与县丞、主簿过了几下眼神,未解其意。
县令周桐思考半晌,最后虚往马车行了一礼,道:“特使大人大驾光临,如何不肯下车与我等一见?”
谢雪臣咳嗽两声,开口用焦急的语气道:“望各位大人海涵。因谢某在林中绕路而迟到半日,害各位大人在日头苦等,甚是过意不去。不如一同移步到县衙,饮茶消暑才好议事。”
移步?那你倒是别坐马车啊。
一群县官额上流的,原来面对京官惶恐不及的冷汗,顷刻间成了幽怨的热汗。但他们也只能纷纷让道两侧,眼睁睁看着高头大马和气派车驾进了城门。
侯县虽地处偏远,但作为大梁产盐要地,北上不远便是余杭,通行往来甚是频繁。周桐也不免要对这位直奔侯县的盐铁特使做个调查。结果自然是出乎人意料的:
这位年纪轻轻的探花郎,进了翰林院修习,想来是陛下要以他作文相培养;却在三年前被点将为军师,在北境谋得了半个军功,也算声名大噪;只是其父忽而暴毙,教他刚要冒头就蛰伏在家。
而前几年陛下就隐约有改盐铁新政的念头,竟然非要等到这位谢雪臣丁忧完毕,立马起用作为盐铁特使,还赐了“行事便宜之权”,允他大刀阔斧斩断旧政。
主簿林崇任张着脖颈等着马车过去,快步走到周桐身边耳语:“大人,这京官可真是会摆谱啊。”
周桐叹出一口气,道:“恩威并施嘛。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呗。”又转头对下面道,“可都准备好了?”
得了回复,便又快步跟上马车。
县衙之内经过一阵无用的谦让之后,谢雪臣在主位坐定,取了折扇轻摇,身边陆凛扶刀侍立。一个气定神闲,一个威风凛凛。
众位县官见谢雪臣气质清冷,面若冠玉,活脱脱一个绣花枕头的模样;而身边这位将军,亦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听说也并不是传闻中那位长枪贯虹、横扫北境的霍临川。于是各松了半口气,心想这不过又是一场雷声大雨点小的小风波罢了。
把这边两位糊弄过去,侯县的日子不还是照常过。
谢雪臣接过下人递上来的茶水,摇头吹了两下,道:“岭南物候奇特,这清茶也是别有颜色。”
周桐赔笑道:“都是些偏僻土物,让特使大人见笑了。”
谢雪臣放下仍旧烫手的茶杯,轻笑道:“周大人过谦了。谢某初来乍到,又是头一回经手盐铁之事,还要多多向各位前辈请教才是。”
周桐点头,又道:“大人,侯县盐账的账本已经在偏房清点完毕,就等着大人查阅了。不如我现在就……”
谢雪臣抬起折扇示意他停止,道:“这个不急。”又展开扇子扇起来,“我既是新人,便不免要比先前的盐铁官多问几句侯县的状况。斗胆请教大人,侯县如今盐产几何?官收几何?民商又收几何?”
周桐道:“回大人,全县年产海盐六十万斤上下,都是煎盐法生产。官收三成,商收五成,都以陆路运往余杭,再转水路运往腹地;余下的两成就在侯县境内自销。”
谢雪臣“哦”了一声,道:“原是如此。”
如此滴水不漏,与每年报到京城的数目一字不差。
林崇仁在一旁补充道:“大人有所不知,侯县盐价低廉,皆因自产食盐,未有供求的矛盾一说。而说掌握着盐价的谭、洪两大盐商,他们可都住在淮阴哪。大人来侯县……”他左右笑着,似是为难又似是抱歉,“可算是,来错了。”
谢雪臣将茶送往嘴边的手一顿。
淮阴是运河中段,若说成是整个大梁的交通要塞也不为过,因此常形成盘踞一方的民商,势力大者便能借淮阴的水运之便将网络布满整个大梁。
大梁开国不过数十载,从太祖时候定下的休养生息之策并未使官府严厉监控食盐的生产与经营,因而在官营之外,便逐渐形成南谭北洪两大盐商以淮水为界的格局。然而这两大盐商已经近乎垄断了其余小商的前路——常通过送女为妾背靠着朝中世家,以轻易获得盐引;而小商便只能对着天价的盐引望而却步,结局无非是撂挑子或是垂手被两大盐商收购。
然而掌控盐价影响民生一类,常常并不为高座上的人关心;而是有了官商勾结,在朝野形成架空皇权的声势的苗头,才值得他们忌惮——虽然朝廷经常要以前者作为名头派下转运使一类的官员罢了。
“只要是产量没有起伏,侯县的盐价自然是不会受太大影响。”谢雪臣饮茶下肚,缓缓道,“可是谢某要从源头查起,自然也有我的道理。”
众人目光汇聚,倾耳以听。
谢雪臣收了折扇,一手搭在膝盖上倾身说道。夕阳金光斜照入室,正好落在他此时高挺的鼻梁上。
“诸位,若是这报上官府的海盐产量少了,而在市上售卖的盐多了,税不入国库,岂不是走私么?”
侯县县官闻言面面相觑,往常下来的人不是来自世家,便是得罪不起世家。产量不产量也不过账目上几下笔墨的事情。可这个人不同。
不论是睁眼闭眼,这人有尚方宝剑在身上,代表的是陛下的意思。若是陛下真有推行新政的意思,谁又知道先被世家推出去作祭刀亡魂的会是哪个?
谢雪臣说完,又靠回了椅背上。脸上的日光又顷刻消失。
他至少要一剑斩出,划清这皇权与世家的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