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四月天》许良辰

57、番外三：我的家

　　那天，家里忽然来了好多矿工叔叔。他们中的多数人我都认识，他们是爸爸的同事。大家走后，妈妈哭得很伤心，奶奶哭得更伤心，奶奶抱着我不停问：“乐乐，爸爸没了，以后你们娘俩儿可怎么活？”
　　爸爸没了。
　　我知道人没了，就是死了。
　　前年，虎子的爸爸就没了。没过多久，虎子和妈妈也离开了矿区，从那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他本来是我最好的玩伴。听大人们说，虎子是跟着妈妈改嫁了，嫁到了农村，以后可能要种一辈子地。
　　奶奶说，矿工命苦，矿工的女人命更苦。
　　当初爷爷也是死在矿上，奶奶靠捡破烂儿，一个人将爸爸拉扯大。可是长大后的爸爸却又要下矿，奶奶怎么劝都劝不住，气的拿鞭子狠狠抽了他一顿，还把他锁了起来。但第二天早上，爸爸还是跑去下了矿。
　　都是命！
　　奶奶说，人，拗不过命。那以后，奶奶再没说过爸爸一句。
　　爸爸死后，奶奶的病更重了，她不许妈妈花钱买药，更不许请医生。她说，那是儿子的卖命钱，只能留给妈妈和我，她自己一分也不能动，否则自己没脸下去见儿子。
　　不治病，也不能死。
　　奶奶就这样苦熬着，因为她还有最后一个心愿没有完成，看着妈妈改嫁。她说，见不到妈妈改嫁，她闭不上眼。
　　她拜托了所有能拜托的人，在城里帮妈妈找对象。找来找去，总也找不到合心意的，直到那天，妈妈从城里领回一个叔叔。叔叔介绍说，他是个军人，姓唐，妻子前些年生病去世了，有个女儿在北京读大学，学医。他说，如果奶奶不反对，他愿意娶妈妈，把我当亲儿子养。
　　不知道为什么，第一次见面奶奶就很喜欢这位唐叔叔。
　　她把我叫到跟前，拉着我的手对唐叔叔说，等嫁过去，孩子可以改姓。老婆子不求他成才，只求他能健健康康的长大。但有一样你必须得保证，就是这孩子长大后，干什么都行，唯独不能再让他下矿。
　　事不过三，祖孙三代的命，到他这辈儿该改一改了。
　　为了让奶奶亲眼看到妈妈改嫁，妈妈和唐叔叔的婚礼准备很仓促，时间就定在两周之后的五一假期。婚礼那天，久卧病床的奶奶，从床上挣扎起来亲自送妈妈出嫁。她说，妈妈从前是孤儿，没有妈妈，今天之后她就是妈妈的妈妈，不再是婆婆了。
　　出门前，妈妈和唐叔叔跪下给奶奶磕头，我也跟着磕头。
　　后边的婚礼，奶奶拒绝参加。
　　我问妈妈，为什么奶奶不肯来婚礼？妈妈说，奶奶是为了让我们以后的日子好过，不被人指指点点。
　　婚礼后没多久，奶奶便去世了，妈妈执幡引路，送了奶奶最后一程。
　　新爸爸对妈妈和我都很好，可他说话总是客客气气的，待人显得有些疏离，不像我的亲爸爸。我的亲爸爸爱玩、爱闹、爱开玩笑，对我是，对妈妈是，对朋友也是。从前我们住的房子很小、很破，可总是很热闹，我总觉那个家比新家更像家。
　　妈妈告诉我，人跟人是不一样的。
　　我的亲爸爸乐观豁达爱交朋友，新爸爸却稳重淡泊喜好安静，外表看着不一样但内里都是好人。
　　新爸爸确实是个很好的人，他辅导我写功课，总是很有耐心、很认真。无论多简单的题目，只要我问，他都耐心解答，一遍又一遍从不厌烦。不像我亲爸，他一开口就是叫我到学校问老师去。
　　新生活，我适应的很快。
　　这主要得感谢邻居家那个很和气的哥哥，苏然。他讲话也是柔声细语的，一样很有耐心，但又不会像新爸爸那样让人有距离感。他要有趣的多，时不时还会像个小孩子一样撒娇卖萌，跟他在一起，我永远不会感觉无聊，所以我喜欢黏着他。只可惜他在读高三，通常只有周末才有空。
　　我感觉他也挺喜欢我的。
　　他不止辅导我写作业，还陪我一起看动画片，收藏的漫画也肯借给我看。有时我在他屋里玩得太晚了，他就抱着我一起睡，好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想，他要是我的新哥哥该有多好？
　　可是我没有新哥哥，只有新姐姐。
　　我的新姐姐，学习非常好，从小到大一直都是年级前三，现在在北京的大学里学医。妈妈的婚礼上，我远远的见过她一面，可是我们从没说过话。苏哥哥自称跟姐姐很熟。他告诉我，新姐姐脾气可差了，无论是谁只要得罪她，都会被拳打脚踢胖揍一顿，他从小到大没少挨姐姐的揍。
　　这样的话听多了，我便有点怕见新姐姐，怕她揍我。
　　事实证明，苏哥哥是骗我的。新姐姐的脾气其实还好，起码她对我从不曾拳打脚踢。不过，她要求严格也是真的。同样是补习功课，新爸爸会一点一点教我，姐姐却总是先要求我自己动脑，等我实在写不出来，她才肯教我。
　　而且，她格外崇尚搞难点突破。
　　如果前一天，我在某个知识点的题目上犯了错。第二天，她就会针对同一知识点出十道、二十道题给我，直到我完全掌握为止。
　　她还教会了我很多其他学习方法，比如如何记笔记，如何从书本内容中辨别知识要点，如何复习，如何应试等等。后来，我的考试成绩能够突飞猛进，全仰赖学会了这些。
　　我想，如果姐姐愿意做老师，她一定会是个很好的老师。只是她太严厉，未必受学生喜爱就是了。
　　可不受学生喜爱又如何？
　　这世上，终究还有一个爱她爱到骨子里的人。
　　这个人，就是苏哥哥。
　　卓文君在《白头吟》里写：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可写下这首诗的时候，正是她和司马相如的爱情走向残缺的时候。或许，完美的爱情本就不存在，又或许，完美的爱情其实存在。
　　如果完美的爱情真的存在。我想，那就该是苏哥哥和姐姐相爱的样子。
　　他爱她，轰轰烈烈，胜过世间一切。
　　她爱他，轻轻柔柔，润物细无声。
　　很早，我就知道苏哥哥喜欢姐姐了。为此，我还曾忧心忡忡，悄悄地纠结了好一阵子。
　　只不过这一切，苏哥哥都并不知道。
　　那是苏哥哥高考后的暑假。大学临开学前，他和风哥哥搭伴去了一趟北京。从北京回来后，他冲洗出好多照片，其中有一张姐姐靠在长椅上打瞌睡的照片，苏哥哥尤其喜欢。
　　他经常对着这张照片发呆。
　　一发呆就是大半天，还边发呆边傻笑，笑声都干扰我赶暑假作业了。我叫他他也不应，我一度怀疑他是病了，就去问妈妈。
　　结果妈妈告诉我，苏哥哥不是病了，他是喜欢姐姐。
　　他喜欢姐姐？
　　那我呢？
　　我一直以为他最喜欢的是我。
　　妈妈，要是以后苏哥哥只喜欢姐姐，不喜欢我了怎么办？我单手托着腮，问出这个已经在我心里盘桓了好久的问题。这天是九月初的清晨。下午一点，苏哥哥就要动身前往西安，前往他的大学。
　　西安，一座光是听名字，就让我感觉遥远的城市。
　　遥远到三伯伯都不放心苏哥哥一个人动身，特地向报社告了假去送他。遥远到从今往后，苏哥哥只有寒暑假才能回家，而我再也不能常常跟他赖在一起。
　　他就要走了，我很舍不得他，但却不能为他送别。
　　因为我要去上学了。
　　妈妈送我去学校。我敲响对面的门，开门的是三伯娘，我问她苏哥哥呢？她说苏哥哥还没起床。我听后有些失落，但没办法，我知道苏哥哥最爱赖床。妈妈催我说再不走要迟到了，所以我终究没能在苏哥哥离开小城前，再见他一面。
　　时隔半年，临近春节，苏哥哥和姐姐在同一天回到家。
　　正如我所担心的，我发现苏哥哥眼里只剩下姐姐，姐姐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而我对他一点都不重要。他刚回来的这天下午，我将攒了一整个学期的满肚子话说给他听，他却只是嗯嗯啊啊的应付。
　　苏哥哥的态度让我委屈，我感觉是姐姐抢走了他。可是姐姐又对我很好，她送我礼物，给我买糖果，还会很耐心地听我说话。我心里蛮喜欢她的，而且我发现每当我跟姐姐在一起玩闹的时候，苏哥哥就会嫉妒到满眼喷火，可他又不敢当着姐姐的面发作，一副受气包模样。
　　哈哈，他那副样子，我瞧着挺解气，于是我愈发爱缠着姐姐。
　　我一直以为，姐姐并不怎么喜欢苏哥哥。因为我天天缠着她，不让他和苏哥哥私下见面，她一点也不恼，有时她甚至还会主动拉我当挡箭牌。就这样，苏哥哥仍不屈不挠地追了姐姐好多年，到后来我都被苏哥哥的恒心打动开始替他着急了，可姐姐却始终不肯点头。直到我初二的那年，姐姐在出国读博前，才和苏哥哥正式确定男女朋友关系。
　　姐姐在国外一待就是五年，回国后，两人很快结婚。
　　婚礼来得突然。婚礼前，我得知了姐姐怀孕的事情。我很担心姐姐是因为不慎怀孕，所以才嫁给苏哥哥，而并非发自真心的喜欢苏哥哥。奉子成婚的婚姻虽然不少见，可在我的潜意识里，姐姐和苏哥哥他们不该如此。他们都是我从心底真正喜欢的人，我希望他们能够获得真正的幸福。因而，在婚礼的前一天，在姐姐的卧室里，当只有我和姐姐两个人的时候，我问她：“姐姐，你喜欢姐夫吗？”
　　我期待得到肯定的答案。可姐姐却只是对我浅浅的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
　　无言胜有言。
　　多年以后，当我心底也藏了自己深爱的女孩子后，我才体会到：原来，姐姐呀，对姐夫不止是喜欢，而是爱。
　　她也爱他，正如他爱她一样。
　　爱。
　　但从不肯宣之于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