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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叁伍 天地浩荡 ...

  •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1]……

      熟悉的诗句出现在眼前时,玉关柳给自己挽髻的动作一时就放缓起来,她的视线追随灰黄报纸上的铅字,将一整篇看完,才把手里那支流云纹金簪簪入发间。

      她尚且不习惯关心家国大事,却也受乔璃的影响,在晨起时读一份早报。况孟彩霞名下有一间报社,每日慷慨地送来免费报纸,足够整个戏班看的了。

      一月,年关将近,胶州湾战火已息,霓国接手德意志输弃的全面利益,却并没有像之前所承诺的那样将胶岛归还给华国。十一月以来,已有许多文人学子借报纸抨击霓国虚伪与元府的无能。

      朝廷亡了,换成一个同样贪婪废物的土皇帝。

      玉关柳对着镜子想心事,一边想,一边又捻了一枚流苏黄玉耳坠往耳边戴。镜子里的倒影随着眉笔描摹,多了几分含蓄的风情,也许是骨相好,又也许是那双烟笼雾罩的含愁眼,让岁月给镜中人添的一丝老态并不明显。

      泰春班从乍浦路的石库门里弄,搬到这处同样临河的住宅多久了?快两个月了吧?她难得有这样一日清闲。从前做娼的关系得断、送赔礼,还人情。不再做原来的活计、只管唱戏后,班里也走了几个不乐意受拘束的人。玉关柳懒怠与人相争,没收齐赎身费,也将人放了。

      这之后,不算正经去办事的柴凌翠,能拿出手的旦角只有周莲泱、钟铭,与武旦张桂香三个,并生净丑各一位罢了。司鼓琴师,学徒杂役,各个都嫌少。泰春班缩水之后,她一时竟不知重启后能唱个什么。

      唱小莲儿改的《苏三新编》罢?

      戏在女学办的慈善会上首演便火,固然有梅兰生与裴大董的名头,最重要的还是唱词凝练精妙、凄婉哀绝。结局更是神来一笔,并未直接交代苏三与入狱的女慈善家的命运,而是由从外场观众席传来的一声“且慢——”落下帷幕。

      仿佛把这两人、这千万万苦不堪言的女子的命运,全部交由观众定夺。

      观戏不如入戏,戏本作者“周文衿”也因此声名鹊起,完整戏本一经发售,立刻供不应求。

      声势已起,乔璃做主关闭书寓娼馆的行动势在必得,周莲泱又用文衿的笔名在《星报》开了一个专栏,专写从良女妓的故事,延续新戏的余韵。

      他写戏还行,写报刊文章,笔锋尚且青涩,若不是背后有孟彩霞大开方便之门,绝对混不上一个专栏。

      只是周莲泱到底正经读过书,自己又曾置身其中,几篇下去,倒也显出些直击世情痛点的锋芒。笔下事实改编后的故事,已赚不少小姐学生的同情之泪。

      有时玉关柳与熊槐闲磕牙,只道裴派管辖下的一片租界,烟、赌、娼今去其二,又暗禁人牙,竟仿佛一处桃花源。

      青帮不是公家,公家也当然是禁不完的,街角小巷,污糟胡同,总会有一两处红灯高挂、脂粉混合烟臭,止不住地烂下去。但裴派的态度摆出来,风气自此一正。

      女学办的扫盲班,更是特意选在愿意合作的工厂附近开设,每旬两次。部分自愿,部分用捐款雇佣贫苦的学生,教女工和她们的孩子们识字。至于学生的安全问题,青帮上下都得通报,在他们的地盘上,谁也不敢惹事生非。

      初始不显,现在光玉关柳知道的,就是有不少疼孩子的人家,挤破头要搬来这里。

      玉关柳眼睛在家常的织锦袍子与外出的软缎袄子晃一晃,挑了相配的围巾首饰皮包,还是决心外出,去伏娴的冶金厂内的秘密造枪处监工。

      说是监工,也算散心,去瞧陷入瓶颈、怎么也造不出小手枪的某人的笑话。

      推门而出的时候,空气中压着一股雪前冽冽的冷,看不着,却凝一捧雪味在鼻尖。

      天上积着些云,遮住阳光,光色倒还很亮堂。女人深深吸入一口雪前的空气,风姿摇曳,迈步往宅外走。

      说来,这栋临着河的住宅实在好,共有前后三进,有敞大院落,游廊后园。由上房到外面去,足要经过两道门房。

      一整个戏班并给乔璃做事的女子们住进去,个个都成了王公贵族一般,最多两人挤一间屋子;房中家具,也都是配成一色的,连地下的地毯,也是进口长绒。

      杨柳荫旁,还有一座白墙金漆的小楼,周围又有花圃盆景,满目深红浅紫,把这座金角飞檐的小楼簇拥成万花丛。

      有如胶似漆的两人,一起住在小楼里。

      这么好一座宅子,原本是前朝一任封疆大吏的别馆,后来家道中落,便把别馆转手卖了。裴宗邺以前要住,恰巧又得了一座西洋式的宅院,两相比较,还是另一处位置更优,改成裴公馆;便把这座闲宅赠予乔璃,算是改造枪支的报酬。

      这大手笔,不像是给副手住,像是送情人了。

      也不知乔璃带她们一大帮人住进去,算是什么说法。

      玉关柳在街边一处干净小摊用了一碗馄饨,没等她犹豫要不要再来一个油炸甜圈,离远着就看见柴凌翠与孟彩霞手下“借出”的昌巧兰并肩而来。

      等她们走来,映入眼帘的先是两双好皮鞋,然后就是两人姐妹花似如出一辙的西装,一个是苔藓绿,一个是淡赭色。

      那日除了《苏三新解》,一起火了的还有乔璃穿的白西装,合身洽体,高矮都时宜,好身材能显出来,不好的地方也能盖住。西服配西裤也可,配长裙也妙,孟彩霞的服装厂分出两条流水线,专门制女士西服与配饰,在别的厂加入竞争前,想来很能赚一笔。

      除女士西服外,玉关柳知道孟彩霞手中还有不少乔璃提出的好点子,囊括她名下一众产业——日化厂,服装厂,绸缎庄,都在加紧生产,赶着年前制出一批货,趁着人们结清工资有余钱,狠扫一笔收入。

      柴凌翠手里拿的大匣子,装得想必就是样品了。

      玉关柳索性买一纸包的油炸甜圈,寻思着让谁开乔璃的一辆汽车,与两人一同去冶金厂。

      昌巧兰笑笑,主动接过钥匙。玉关柳兴味地看向她:“你会开车?”

      她比柴凌翠稍矮几分,五官带着一股文静的淡雅之气,唯独鼻梁高挺,映出她心中那份不与众同的坚毅与执拗。她淡淡说道:“替孟老板办事的人,总得有几手才能才行。”

      听着,玉关柳就往柴凌翠胳膊拍一掌:“早叫你学,就是懒。”

      柴凌翠嗤笑:“我懒,您有空,怎么不学?”

      斗了几句嘴,上车坐定,玉关柳才掀开她们带来的盒子。盒子是厚纸壳,染了金红二色,光是开合设计就有巧思,很是精美。里面放着好几样东西,用纸包着,扎着彩丝带。她一样样拆过去,凝神细看——

      一件做工新巧、质地特别的小衣,形制近似肚兜,却用了有弹性的布料,轻抻即回,既能贴身又能支撑,想是为包拢胸前肌肉、方便行动所制。

      一双鞋,鞋底覆着一层胶料,刻着细密的纹痕,显然是防滑的巧思。外形轻便,又不失设计,正合日常出行之用。

      还有一包巴掌大的物件,里面分成一片片厚软的棉垫。包装盒上印着醒目的标语:“自由巾,卫生舒适,安心无痕——妇女顶起半边天。”

      玉关柳从没见过这样新鲜的物什,一时顾不得放在旁边的另几样、好似还有药的物品,拆开一片“自由巾”仔细打量。

      柴凌翠在一旁默默看着,想来玉关柳自己都没发现,她现在的表情有多新奇、多兴奋,像拿到一匣子可心玩具的孩童,与往日面具似的淡然冷漠判若两人。

      半晌,玉关柳才问:“这是……月事带一样的物品?乔璃想要卖这个?这棉料如此特别,干净又柔软,她想卖,定价会很高。”

      她只是拆开查看,隔着包装轻揉,去感受这棉片的质感,并未污了内里。按痕迹叠回去后,这片“自由巾”还是可以用的。

      不愧是她。柴凌翠在心里叹口气。她自己第一次拿到样品时,怎么都没想明白这是做什么用的,玉关柳已想到造价几何去了。

      “造价当然贵,但只要用起来,就没人再想用月事带了。”开车的昌巧兰笑道,“不瞒你们,我现在就用着呢,真不辜负广告语。”

      “只是这么一盒十片的自由巾,光是成本就要一角(0.1银元),卖出去,至少也要一角五分。”

      玉关柳默然:“寻常纺织厂的女工干一天活计,也就够买三包。够一次月事用么?”

      “三包尽够了。”柴凌翠深深吸一口气。“目前我们的‘目标客户’,本也不是她们。”

      玉关柳看见她脸上熟悉的表情,就知道还有后文:“怎么,乔璃与你解释过?”

      “岂止是解释,简直是长篇大论。”她揉揉太阳穴,无奈道,“你也知她长篇大论起来,有多不管旁人的理解力?”

      昌巧兰点点头:虽然她与众人合作时日尚短,但也被那种心中觉得自己怎么什么都听不懂、莫不是真的很笨的错觉轰炸过。哪怕乔璃不吝解释,这种感觉也实在……

      关于这款价高的“自由巾”的贩售思路,其实核心只有两点——

      其一,主打对象是那些手头宽裕、讲究生活品质的太太小姐。包装精致,设计体贴,定位如同香粉首饰,走的是妇女专用品中的奢侈路线。

      其二,借这份奢华反哺平民。她计划将高档品售价中的一部分——约百分之五——拨作慈善,用来制作、分发价廉的散装“自由巾”,配入名下纺织厂和日用厂流水线,免费配给来月经的女工。这样一来,买一盒高档品,不仅是自用的享受,也是一份善举;只多花几分钱,便能替那些买不起的女人出一份力。

      散装的“自由巾”,质量自然比不上精装款,但价钱也随之亲民。再配合夸张些的广告词,比如:“日用,必用,提高效率,减少疾病,妇女必需”,就足以打动寻常干活妇人的心,让她们为了应付那些量多难熬的日子,也愿意掏钱买上几片。

      如今孟彩霞名下店铺还搞起促销——凡购买一件商品,便赠送小包装的“自由巾”。玉关柳手中这盒日用品,正是为新年特别推出的节庆礼盒,名曰“妇女挚友”。盒中所含一应俱全:贴身的胸衣、松紧合体的内裤、柔棉吸附的自由巾,以及一双稳当防滑的鞋。

      这套礼盒打出的口号是“关怀自我,从脚到心”,既实用,又带着几分时新的体面。她刚想问这些东西注册了商标没有,就看见礼盒上方红漆印着一条腾飞的龙,下面写着商标名:九天。

      龙腾九天。

      玉关柳轻轻吐出一口气,末了,心里倒很诧异起来:“她有这些好点子,用在更赚钱的物什上不是更好?比如……”

      “比如胭脂水粉,华服香包之类?”柴凌翠低头一笑,“我也问过,她叫我目光放长远一点。”

      目光放长远一点,就是在最初的最初,将定价压到最低廉,使每一个哪怕手头拮据的女人,都能咬咬牙、去给自己买这一份方便。

      柴凌翠有这个自信,只要她们用过、明白这些东西,尤其是自由巾有多方便之后,就再回不去月事带了。

      少些经期的麻烦,少些妇科病的风险,穿合身的内衣,踏稳当的鞋——如此一来,每一个女人,都能在想站出来的时候,自由地站出来。

      “其实还有一种新款的止痛药,与孟玉龙的药厂合作推出,能止经期腹痛。”柴凌翠低声说。“只是怎么广告、怎么科普,才能抹消‘经血污秽’、‘是药三分毒’的观点,还需斟酌。”

      玉关柳蓦然一笑:她杂类旁通,也读过一点医书。本草纲目有言,“女人入月,恶液腥秽,故君子远之,为其不洁,能损阳生病也”。看来,在男人眼里被视作最不洁的东西,原来是最应当被呵护、赋予正名的存在。

      她轻轻抚摸手中的“妇女挚友”礼盒,望着窗外渐进的树,忽然明白了所谓“士为知己者死”的道理。

      臣服是什么,或许是在自矜又自傲却四顾茫然、寻不出一条能走的路时,忽然被那双比自己更远、更深的眼睛所照亮——在那目光与胸怀之中,看见了希望的走向,心底油然生出的那份快意与敬服吧。

      昌巧兰踩下刹车,停稳座驾,慢道:“我们到了。”

      车外,乌云翻涌,风雨欲来。想必再过不久,冷厉的雨点就会砸落天际。

      可并无人惧怕——她们有遮体的衣服,有奔驰的汽车,有坚实的工厂,有随时可用的枪,还有一个甘愿为之赴死的领袖。

      乔璃不是帝皇,她玉关柳也不是臣子,但这一刻,她不觉得有什么两样。

      在这欺压人、吞食人的世道里,若真有一个人愿意挺身而出,迎着风雨前行,把涓涓细流汇成滔滔江河——那么,她也会由衷佩服这样的愿景,甘愿倾尽所有,助一程浩荡。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叁伍 天地浩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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