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06 试探·情(二) ...
-
冷月静谧,来者抬手推门时素衫有些微滑落。
露出一截晧腕,骨相清丽,分明没有用力,棱门却无声自开。
殷玄麟进入房中。
身上还是白日那件暗青色素衫,黑发只松散半扎在脑后,有着悠然惬意的柔软,衬得人很是清约。发缨是雨过后的天边青云色,藏在发丝间。
殷玄麟放下莲灯,打量着依旧维持坐禅姿势的盲僧:
“斋饭可还合小师父的口味吗?”
盲僧略略颔首:
“多谢殷施主盛情款待。”
殷玄麟其实原本也没打算吃掉这个盲僧。
但红涟雷劫的日子迫近,他再不增益修为来渡她,怕是来不及。初十他估计是要起个大早来给鱼收尸了。和那条鲛正好埋骨一处。
几番辗转纠结,他来时一路都在回忆着红涟幻象中的那个“血衣修罗”,明无尘。
越想,越觉得这盲僧行迹甚是可疑,再对照早上相遇时对方的说辞,那话语中仿佛也破绽重重。
若他真是明无尘……隐匿禅息想必轻而易举。一切都说得通了。
盲僧静坐于榻上,月华将他笼罩出一圈浅白色晕影。半束的碎发恣意垂下,一路勾勒出瘦削硬朗的肩颈。
殷玄麟的目光如蛇信般不客气地游走在这盲僧的五官之间。
骨相棱角,处处锋利,折戟断剑一般,暗藏着杀意。
好在那一双眼睛生得好看,尤其深邃,似潭似渊,却因“盲”而无神,也终于有了几分佛眼悲悯众生之意。
明无尘的事迹他也听说过一些。
青山寺的血手佛子,破魔斩妖,累累杀业,明无尘起码肩挑了七成。
他会是明无尘吗?
殷玄麟移步过来,昏灯与月色两相交错,于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宛如蛇形。
地上桌腿边,蟋蟀触须乱拂。
……蛇、蛇相!那影子现出了蛇相!
蟋蟀惊悚!
或许意识到他在长久地打量着自己,盲僧开口:
“殷施主……没有找到落在房中的东西吗?”
殷玄麟并不立刻回答,也没有掩饰自己观察他的好奇。反而提起另一件事:
“小师父还不知道吧。这间客厢从前住过一个故人。”
“我只是将你和他认错了。”
殷玄麟依然望着他,目光渐渐空远,仿佛在透过他的躯壳,去看另一个人:
“他和你一样。睡觉也并不躺下,总是坐着。”
盲僧:“为何?”
殷玄麟:“他经年领兵在外。塞外大漠凶险,自是随时警惕着。因此都是坐着小憩,并不深眠。”
“我方才只是有些认错了。”
盲僧:“翊龙将军?”
“嗯。”殷玄麟回以轻轻一应。
良久一阵沉默。
“殷施主,请节哀。”盲僧道,“善哉。”
明无尘面上不显,实则在思索——师弟不二颠多方打听,都没有查到这个翊龙将军是何许人也。他似乎只存在于坊间传闻当中。
一个妖,真的有情吗?
殷玄麟提起翊龙将军,语气很是温和:“我夜里来送汤给他暖身,提灯推门。”
“他也和小师父一样,坐着。当时吓了我一跳。”
明无尘是装作眼盲,但余光真真切切是瞧见了——殷玄麟在微微笑,瞳光中泊出一抹很罕见的温柔。
“但与小师父不同。他睡着了。”殷玄麟道。
“后来,我们也在小师父现在正坐禅的榻上……”殷玄麟的声音里多了些暧昧,也压低了,“他躺着,眉头紧皱,我跨坐在他身上,伺候他……”
桌下的蟋蟀开始发红。
蟋蟀:“……”
殷玄麟说话时,那嗓音好似带着一股异香,无孔不入,侵袭着明无尘的呼吸。
明无尘眉心一跳,连带后颈的刺青处也隐隐灼烫,渐有刀割之感。这疼痛使他浑身紧绷。
这时殷玄麟忽然轻声笑了:
“咳,瞧我这记性。”
“差点忘了,小师父是出家人,哪里听得了这些浑话。”
殷玄麟含情脉脉靠近他,像是又俯视了他一会儿:
“小师父,你的眼睛很像他。”
桌边,蟋蟀发出了一些虫鸣。
“太可惜了。”殷玄麟的声音在夜风里显得缥缈,和着一点似有如无的悲伤。“你的眼睛是怎么伤的?”
明无尘摇头。
殷玄麟像是轻笑一声。
也对,摔到了脑子不记事,自然也想不起眼睛是怎么伤的。
“在下略通一些医术。兴许能为小师父看看。”
明无尘两手合十,守礼地婉言谢绝:“师兄说……此乃痼疾顽症,大抵是好不了的。”
“是吗。”殷玄麟淡声反问。
那语气里夹杂一抹戏谑与轻慢,几不可察。
但明无尘听出来了——他毕竟是妖。只需要略施妖法,渡些修为给凡人,倒没什么病是医不好的。只要他想。
“小师父,你的眼睛会好起来的。”殷玄麟靠近他,伸出手,修长的指尖轻触他的眉骨。
寒凉无温,果真是蛇。
而下一刻明无尘猛地意识到——对方是在探他身上那颗护身用的血瞳舍利子的位置。
“小师父,若我能医好你的眼睛……”殷玄麟站在榻边,一双蛇瞳凉阴阴俯视着他,“你要怎么答谢我?”
盲僧思索须臾:“贫僧是出家人,又沦落此地,身无长物……恐怕是无力相谢。还是不劳殷施主了。”
殷玄麟轻轻摇头,口气决然:“不,我要医你。”
盲僧正要再度开口拒绝,他又道:
“我知道小师父身无分文。所以,作为答谢,小师父可以做我的‘翊龙将军’吗?”
“哪怕只是几天。”
蟋蟀大惊失色。
——师兄、师兄!他在蛊你!他想偷你身上那颗血瞳舍利子!
没了它,你拿什么护身!
……
夜太寂静了。盲僧几番欲言又止,终还是为难道:
“殷施主,这……”
*
这世上原没有什么“翊龙将军”。不过是殷玄麟伪造身世的说辞。
带着红涟初到临安城时,那日西泠桥下,有个穷秀才的书摊儿前聚了不少人。烟雨霏微,殷玄麟刚下了船,执伞路过。
人群熙攘,看客感慨声此起彼伏:
“这《锦瑟哀》的故事,我在摘月楼听过两回了。每每叹息!”
“徐兄,可不是嘛!我也是听人说,西泠桥边上有个秀才卖手抄本,特地来买回去藏书的。”
也有人在望天拭泪。
殷玄麟步子稍慢。
他完全不通情爱,更不明白这些人又怎么会为了一个区区的茶楼说书人口中的故事,如此感慨叹息。
他走近书摊儿。秀才见了这书客很是脸生,便告诉他,凡是看过《锦瑟哀》的,无人不垂泪。这位小相公您是不是也想买一本,回去藏书?
秀才朝他道:“这是好书,后韵悠长。相公闲时翻看,必有‘嚼雪饮冰’之感。”
殷玄麟无欲,无情。九百年间亦从未落泪。他不懂情爱为何物,更不识伤心。
倍感好奇。
他实在很想知道,“伤心”,究竟为何物。
他便也买了一本。
那是“遏云将军”和勾栏琴倌“烬弦”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