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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4 画皮 ...

  •   一道绯红残阳斜入回春堂的厅内。
      快打烊了,掌柜殷玄麟在对账。泛黄的账本上,一指修长,轻轻移动,在光影照拂下显出剔透的玉琮之色。
      殷玄麟左手那支小毫将要落在最末一行时,螺叔凑近过来。
      “盲眼和尚安顿好了?”
      殷玄麟没抬头,只轻声问。
      螺叔笑眯眯点头,余光扫过堂外就要进来的人影时,立刻又皱眉:
      “呃,主人……”
      殷玄麟:“嗯?”
      螺叔满脸鄙夷:“……那登徒子又来了。”
      闻声,殷玄麟瞳光泠泠流转,视线扫去门口。
      济侯活着时,常常与几个狐朋狗友一起花天酒地,来者正是其中一个。最先跟济侯提起回春堂有个美貌小寡夫的,便是这个姓柳的。
      姓柳的摇着一柄绘着春宫美人图的折扇,大摇大摆进来,视线越过一应药客,往掌柜身上看去,脸上顿时浮出意味不明的暧昧微笑。
      殷玄麟如若未觉,还在轻轻拨弄算盘。
      姓柳的故意放轻了脚步,徐徐接近。
      他身躯魁梧,投下的阴影将小相公笼罩。顺手,他一把抽走了小相公手里的小毫笔。
      殷玄麟这时才抬头,予他轻轻一瞥。
      倒也不恼,殷玄麟只是淡淡:“柳公子,回春堂可没有赊账的规矩。”
      柳公子啧了一声,拿笔杆子去挑人家清瘦的下颌,被殷玄麟不着痕迹躲开。
      柳公子诡辩:
      “我爹可是国舅爷的三表哥,家里多的是琴妃娘娘赏的御贡。”柳公子浑不在意地哼笑,“还能缺了你这点药钱?”
      “哦?”殷玄麟淡漠打量着他,片刻,将信将疑,“初一,柳公子来取了一棵百年参,还请结账。”
      柳公子哈哈一笑,没有结账的意思。
      “舍妹病重,堂里每日煎药,给她吊着精神。她的病古怪,药引子难求,要花不少钱呢。”
      “公子素来阔绰,还请接济一二。”
      殷玄麟话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恳求。
      柳公子涎笑着靠近,压低声音:“那今晚来柳府取吧。”
      谁不知道这个殷小相公是从勾栏里出来的,榻上花样想必是多得很。
      姓柳的明示暗示,无非那点儿心思。济侯活着时他不敢虎口夺食。现在济侯死了,正合他心意。
      殷玄麟语气疏离:“旁人都说我是天煞孤星,是不祥之人。先克死了翊龙将军,又克死了侯爷。”
      殷玄麟眉眼间又浮出一点轻佻的笑意,转瞬即逝,恰似额那一抹似有若无的胭脂红。很是勾人。
      望了望他,垂下眼睛去收拾账册。
      “柳公子不怕吗?”殷玄麟嗓音清和。
      姓柳嘿嘿一笑。
      克夫?
      克夫好哇。克夫的才辣呢。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姓柳的才不信这些邪说。
      先尝尝小相公咸淡。
      柳公子:“胡说!什么不祥之人?那是他们下贱!怎么要怪我们冰清玉洁的小相公。”
      殷玄麟淡淡一笑,冷玉似的脸上倏然涣尔冰开,融出春水。清眉淡目里顿时浮出些欲拒还迎的风致。
      点到为止。
      殷玄麟不理他,绕出梨花木柜子,收拾着摆件儿。
      “舍妹还病着,离不开人。”
      柳公子没话找话:“那小相公闲了,都喜欢干些什么呀?”
      柳公子忽然闻到一阵浓烈的药酒气,和着一股说不上来的诡香。寻着味儿,他目光也落在殷玄麟手中的物件上。
      暗红木的长匣子,衬了一层黑绸,上面整齐码了一排还没着色的面具。
      苍白的,黝黑的,蜜色的,蜡黄的……共有六个面具。还空出点位置,像是七个才凑成一组,缺了一个。
      活似六张人脸,肤色各异。
      柳公子望着这几张面具,心里莫名有些发毛。
      “画傩面。”殷玄麟望着手中的面具,答道。
      “这面具很珍贵,是将初生足月小猪崽的皮活剥下来制成。”殷玄麟声音很轻,“上次灯会上,一个独眼匠人卖给我的。”
      殷玄麟饶有兴味摆弄着几个面具。
      其实那并非猪皮,而是人皮。他之前杀人时吃不下了,便将面皮剥下来,反复用药酒熏过,制成面具。
      柳公子皱眉:“你还会作画儿?”
      殷玄麟捏起盒子里妇人描眉的黛子,轻轻为面具画眉。柳公子瞧他动作格外行云流水,莫名觉得有些诡异。
      “那些小猪崽死时惨叫不断。一定很疼吧。”殷玄麟抚摸着面具,无不惋惜地说。
      ……蛇蝎美人。
      登徒子心里发毛,又觉得可真带劲呀。一边心里膈应,一边又欲罢不能,恨不得赶紧弄到府里去。柳公子陡然想起济侯之前说的,不知道这殷小相公有什么伎俩,一靠近,就让人觉得头昏脑沉。
      姑苏人氏,烟雨美人。殷小相公身上有很多谜,勾人探索。
      “这面具原应是有七个。我还少了一个。”殷玄麟恳切地望着他。
      “公子愿意帮我补上吗?”
      柳公子一怔。
      殷玄麟身形鬼魅似的飘来,靠近他耳侧:
      “初七的晚上,来殷宅,帮我补上。”
      声音停了,柳公子仍然觉得耳廓湿痒,仿佛还有吐息不断拂过。
      殷玄麟退开,淡淡笑了,瞳光潋滟,一如西湖春水,映着额心那点浅淡的胭脂红,顿时,万种风情,尽在不言中。
      柳公子看得痴了,好大一晌才想起来答应:
      “呃……那是一定、一定!”
      有小鸟飞进堂内,引起殷玄麟的注意。
      他目光悄然挪去,那鸟立刻惊得振翅飞逃,仿佛见了什么猛兽一般。
      “初七晚上,我沐浴等你。”
      殷玄麟声音靡靡,飘去了柳公子耳朵里。他抬起头时,小相公正抬手撩起隔开内堂与外堂的一道绣着观音像的素绢门帘,帘起帘落,观音大士悲悯众生的一副菩萨脸,在袅袅烟气中若隐若现。
      殷玄麟一抹清素的人影已经消失,只堂中残存一缕隐隐幽幽的诡异冷香。
      *
      月悬檐角,风拂柳梢。
      出了回春堂,往西,沿着小河道走三里路,青瓦白墙尽头挂素灯笼的角门,顶上悬了个隶字梨花木大匾。正是殷宅。
      一道清瘦人影被月色映在墙上时,四下里的蛙鸣声倏然消失。
      扑通——
      扑通——
      接二连三,雨蛙着急地往水里蹦跶,生怕逃命不及似的。
      殷玄麟提着一盏莲花灯,和螺叔一起往家中走。螺叔步子慢,他也很体谅地慢慢悠悠,有赏月听风的兴致。
      渠水映月,菡萏初绽,像一团团粉雾笼在暗色纱縠当中。如此人间好景,常年大雾弥漫的千蛇谷是没有的。殷玄麟赁了小宅院,又亲自锄草种花,在人间住得惬意。
      时而他也会想,红尘如此闲适清趣,可凡夫俗子们又为什么总想成仙成佛呢?
      思索间已经迈进门槛。
      绕过弥勒影壁,一口大陶缸正在前院中央。
      “哥哥,你不怕那个劳什子‘明无尘’吗?”少女清甜明媚的嗓音从陶缸里传出,“济侯是有身份的人,他死成那样,青山寺的人一定会来查的!”
      陶缸里不是别的什么,正是殷玄麟那马上五百岁的鲤鱼妹妹,红涟。
      “血手佛?”殷玄麟不以为意,面无表情,“侯府隔三差五就有婢女的尸首从后角门抬出来。我若再不杀他,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红涟欲言又止。
      殷玄麟不再说,换了话题:“我昨夜又渡了些修为给你。今天觉得好些了吗?”
      他显然没把血手佛子放在心上。
      红涟有些着急了:“白珑就是他杀的!七百岁的狐妖都要死在他手里!哥你也才九百岁呢!虽说你有厉害的法器,但也不能轻视了这个明无尘呀!”
      殷玄麟安慰似的淡淡笑了,手臂架在陶缸边沿,望着缸子里泡着的明艳少女。人身鱼尾,那条大红的鱼尾在水中缓缓摇摆,重伤在身,红涟只能先在这个法器里休养。
      “他有多可怕?每次提起他,你就一脸的害怕。”殷玄麟撩水。
      红涟:“他杀白珑的时候,我就在水里看着呢!”
      红涟念诀,在水中幻化出当时的场面。
      雾气四起,水面倏然如镜,映照出当时红涟看到的场景。芦苇荡外,一妖一僧正在斗法。殷玄麟听到黑衣僧手中禅杖上金环相击的清音,似从天外来。
      那黑衣僧身量高挑,正念诀,周身血光萦绕。是名带发僧,斗笠下露出半张瘦削冷峻的脸,一如玉面修罗……等等,怎么有点眼熟?
      殷玄麟眯起眼睛。
      画面却在这时倏尔消失。眼前的水面又恢复如初,只一条鱼尾巴在水下飘来荡去。
      殷玄麟皱眉:“?”
      红涟:“呃……后面的我没看清。”
      “我在水里,哪看得那么清楚!再说,我吓都要吓死了,总之白珑死了!”
      “而且你也知道,人家是条鱼嘛!”鲤鱼妹妹哼唧,“鱼的记性都不好的。”
      殷玄麟笑笑:“闹了半天,连人家脸都没看清。”
      红涟嘿嘿:“还是很俊的!可惜是个和尚。要不,我也要爱上他。”
      殷玄麟:“……”
      “俗心不死。修行也难修出什么结果来。”殷玄麟宠溺般拍了拍她的发顶。
      殷玄麟清修了九百年,若不是鲤鱼小妹处处顽皮,这回又为了爱人遗骨和鳖妖打架闯了祸,他是决计不会到人间凑热闹的。
      他是一条清心寡欲的蛇。
      妹妹:“哥哥,你不懂爱。”
      殷玄麟眼波微动:“爱是什么?”
      红涟想起了死去的爱人。
      那是一条青鲛。他们还是一鲛一鲤时,就在一处修行。相识微末,渐生情愫。
      她说想去看看人间的灯会,那里的花灯会做成自己的鲤鱼形状。但红涟当时法力低微,没有人形,上不了岸。青鲛便自剖鲛珠,将彼此都点为人形,双双上岸,看了一次花灯会。可鲛人没了鲛珠,终究没抵过雷劫,死在了三百岁那年。
      红涟和鳖妖大打出手,正是因为那鳖妖为了修为,吃了红涟藏在塘中日日供奉的青鲛尸体。
      红涟日日用心头血浇灌,才使得鲛尸一百多年过去,犹然不腐。纵是阴阳相隔,却始终相伴。
      却被吃了。红涟怒意滔天,和鳖妖大战三百回合!
      鳖妖虽然死了,青鲛却再也没有任何东西留在这红尘中陪她了。
      “爱,便是……”
      红涟朱唇轻动,轻声地说:
      “一面欢喜,一面垂泪。”少女语调间无不悲戚。
      风过,吹皱水面。
      殷玄麟面无表情,漠然道:“不懂。”
      殷玄麟虽是个蛇妖,但九百年来一直奉佛清修。得了人形,却生了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观音相。一条蛇,竟有观音相。万妖称奇。
      不施蛊术时,青年静立在霜雪般的月华中,有谪仙之姿。多少爱慕他的小妖怪私下里说他是“黑观音”。
      ……蛇就是蛇!最是冷血冷心冷情!和一条蛇说这些情情爱爱的真费劲。
      红涟不语,只一味在水里吐泡泡。
      殷玄麟宠溺:“哥哥回头仿着他的样子,用江面给你捏一条鲛。再天天陪着你。好吗。”
      “哥哥要去用饭了。吃饱些,也好渡些修为给你。”
      殷玄麟往客厢去。
      动步无声,身形转瞬消弥,只月下逶迤出一道长长的蛇影。
      也在这时,殷玄麟脑中冥冥间闪过一个轮廓——是刚才红涟幻术中的那个带发僧。
      那轮廓,与今早他收留的那个盲僧的廓影渐渐无缝重合。

      殷玄麟脚步一顿。左腕被那和尚捏过的位置蓦地隐隐灼烫。和尚手劲奇大,依稀间,脉处还有两指极用力的压着的触感,几乎动弹不得。
      没有人摸过他——那些登徒子还未近身,便都死了。
      九百年了,这是第一个摸过他人相的凡人。
      是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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