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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3 蛇观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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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下小楼。
回春堂门前,素色的旌幡在四月天的潮气里飘曳招展。生意好,药客络绎不绝,临近打烊时候了,还是接踵相继。
往来的人多,免不了有乞讨的。
一个衣着破蔽的男人正盘膝坐在幡子下面。他怀里插着一根歪歪扭扭的打狗棒,脸前放了个缺了口儿的铜钵。不细看他身上那件破袈裟,还以为是哪里来的丐帮弟子。
客人从堂中出来,顺手就给这落魄野僧丢几枚钱,图个破财消灾的好意头。
螺叔驱赶过这野僧几回,总觉得他坐在堂前很不雅观。影响生意。殷玄麟却说随他去吧。
临安城内奉佛者颇多,寺院随处可见,香火鼎盛,自然和尚多。到了人家的地界,理该入乡随俗。
殷玄麟倒不是宽宏大量——不过是懒得搭理。反正这野僧日暮才来,坐到打烊时候也就走了。
螺叔是只田螺精,离了水,脚程慢。两百年前被收妖的和尚逼得无处可逃,若不是殷玄麟路过救了他一命,他真真要被收了去。他对和尚打心眼儿里厌恶。
螺叔背过身,在殷玄麟看不见的方位,朝门外那野僧小声啐了一口:
“呸!臭和尚!要不是主人在这儿,老子早用脏塘水淹死你了!”
殷玄麟九百年的道行,自然清清楚楚听到了,却装不知道,只是脸上逸着点不鲜明的笑意。
殷玄麟拨算盘的动作似弹筝般流畅,余光瞥见那敝衣僧倏地站起来了,眼风跟着略略牵动。也只一瞬,便又收回目光,专心算子对账。
还没到打烊呢。
今日不知怎么,这野僧走得很早。
野僧戴着笠帽,口中含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来的狗尾巴草。他身上一袭袈裟破旧,僧衣也有几处针脚痕迹,像是缝缝补补又穿了多年。很是拮据潦倒的样子。
看得出是有颗奉佛之心的,衣物纵然破旧,好在浆洗得干净,身上也没有异味。
野僧在暮色里走到了长街尽头,无人在意时,他蓦地脚下生风一般,闪身进了条暗巷,动作行云流水,竟没一丝声音,身形如鬼魅。
移影无声。
这是“修罗禅”血手佛子的内家功夫。
妖怪敏锐,一点风吹草动便溜之大吉。血手佛子专事捉妖,没点真本事,哪能行。
天边一道暗红的残阳照进巷中,野僧两手抱臂,倚在砖墙上,却站在残阳所不及的暗处。他身上的破蔽袈裟与僧衣在这一瞬恍如被佛祖开了光,倏然流光溢彩,转眼宝气逼人,富贵迷眼。
金丝袈裟,绫罗僧衫。
所谓人靠衣装,佛靠金装。锦衣华服加持之下,野僧倏然勾唇一笑,带着点儿痞气。抬起头时,那张原本被笠帽罩住大半的五官终于显露,竟生得眉目俊朗,一副风流面相。
他掌心一翻,不知何处竟冒出个小酒葫芦来,他抓着,仰头喝了几口,一揩嘴角,舒爽地叹了口气。他唇未再动,冥冥中却冒出个声音:
“明师兄,叫我作甚。”
“你不是让我每天帮你盯着殷小寡夫一个时辰吗?这还没到点儿呢。”
原来此人乃是冥炎尊者座下的二弟子,明无尘的师弟,法号“不二颠”。他人在佛门,却行事浪荡。故而“血佛”众人给他取了诨号“狂行者”。他一点儿不恼,直接笑纳。
冥冥中又有个声音飘来与他对话:
“又在破戒饮酒。”
这道声音低沉,隐隐带着不悦。是明无尘的声音。
这是凌虚梵音——明无尘正和他千里传音。
“哎呀,明师兄……!”不二颠笑了。他生得俊朗,一笑间却痞气横生,“酒色财气,都是菩提。”
“你就当不知道呗。”
“再说了,咱们这些个‘血手佛子’不是早就被那些‘净禅佛子’从香火殿里除名了嘛。说咱们嗜杀成性,业障重重。打着‘除妖’的幌子,实则与妖无异。碍了佛祖的眼。”
“他们高贵,咱们下作。我还为佛祖守什么戒呀。”
不二颠嗤笑。
明无尘声音冷定如初:“休得胡言。”
不二颠乖巧住嘴。
“查到的事,都说一说。”明无尘道。
大师兄行踪缥缈。
不二颠最近见他不多。
与师父如出一辙的冷面无情,虽说自己与明无尘一起长大,也抵不住他对明无尘又敬又怕。
不二颠神色一凛,正经起来:
“那殷小相公,果真如你所说,饮食中多得是腥物。厨房送菜的农夫说,殷掌柜常常找他们买些蟾蜍。有毒的,无毒的,来者不拒,照单全收。他们不知情,以为是药引子。但我查了,铺子里根本没有相关的药引子兜售。”
讲到这里,不二颠笑了下:“十有八九,是成了点心,进了殷小相公的肚子里去。他还真是条蛇。”
不二颠暗自回味了一下,又暧昧地道:
“美人蛇。”
明无尘方才一言不发,听到这里,难得出了点儿声音——明无尘不悦地清了下嗓。
提醒不二颠别越扯越远。
“每逢朔月,他就抱病不出。蛇妖,都这样。”
不二颠又正经起来:“明师兄,师弟我不得不提醒你了。这蛇妖,可不是俗品。大乌虺蛇,又有九百年的道行,厉害得很!师弟我四处走访,查得也不算太明白。你且一听。”
冥冥中飘来明无尘的声音,淡淡的:“哦?”
不难听出一向对妖怪生平兴致缺缺的明师兄,此刻语气里,带着些好奇。
“此妖道行高深,有极为厉害的妖法傍身,名唤‘引魂蛊’!平素他瞧着清隽羸弱,可施法时,那真真是样貌妖艳无双,艳妇比之不及,异香四散,中蛊者当场体酥骨软,神志靡靡……他便趁此时杀人于无形。”
明无尘稍微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重复:
“杀人于无形?”
“对,无形。”不二颠补充:“还无痛。”
明无尘:“……”
一阵沉默。
明无尘又问:“他施法时,什么样子?”
“嗯?”不二颠揣摩着明无尘这句话的语气。乍一听平平无奇。但好像,又有点好奇。
没有哪个男人对这种事不好奇。虽说出家了,男人那套东西也还在的。人有七情六欲。明师兄也是人。不二颠可以理解。
不二颠脸上顿时浮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自然,明无尘看不到。
“嗐,这回可不是师弟我故意吊你的胃口啦。”不二颠笑了下,又收住。
“毕竟见识过他‘引魂蛊’的人也好,妖也好,没有例外,都死了。”
一阵冗长的沉默过去。
不二颠憋不住了:“明师兄,你在听吗?”
“嗯。”明无尘还是淡淡。
不二颠回忆着:“哦,还有个趣事。前些日子我去了一趟小塘村。那里发了洪涝。眼看着一个村子的人都要没命了。结果,十余人清醒过来时,不知道是被谁平安送到了附近山头上的破庙里。全须全尾的,一个人也没少。”
“没人知道大伙是怎么获救的。就几个小孩子到处嚷嚷着‘蛇仙娘娘下凡了’。除了小孩儿,还有村里的疯子二狗也看见了。二狗说,蛇仙娘娘,渡水救人。蛇仙生得男女莫辨,和观世音菩萨一样美。”
明无尘忍不住冷漠斥责道:“荒唐。”
观音大士的清圣,岂容这蛇妖玷污。
不二颠:“小塘村的人后来把那破寺庙修缮了,修成了‘蛇观音祠’。会些雕工的匠人塑了个土像,与观音大士七分相似,但身后有一条长长的蛇尾。”
“破庙,泥菩萨。香火倒旺得很。”不二颠打趣。
不二颠又摸出酒葫芦,饮一口:“若是真的,那蛇妖也算有些功德在身上。”
明无尘只是道:“妖就是妖。”
不二颠无奈地摇摇头——明师兄古板得紧,又和冥炎师父一样,冷面冷心。
那条九百岁的美人蛇,则是冷血。
冷血的对上无情的。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两个无情种,到底谁更无情些?不二颠暗自琢磨着。一时间,他俩在他心里,难分伯仲。
“话说回来,师兄,你在哪儿啊?”不二颠回想起来,“听说早上回春堂收留了一个睁眼瞎的带发僧。让那僧人住到殷宅……毒蛇窝里去了啊!真不怕死。”
不二颠觉得有些好笑:“该不会是哪个‘血佛’为了抢这点功德,以身犯险,准备杀蛇邀功吧?这蛇祖宗可是有九百岁了,连明师兄出马,我都觉得未必有几分胜算,这傻子真是不自量力……”
“……等等!”不二颠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猛地想起来——血手佛子,只有明无尘一人是带发修行的!
明无尘:“嗯。”
不二颠:“……”
不二颠:“我,我我我……”
明无尘淡淡:“你什么?”
不二颠:“我真没想到!”
不二颠:“明师兄,你,你你你……”
明无尘略略皱眉:“我怎么?”
不二颠舌头打结。
不二颠大吃一惊:“你为了看看那蛇妖下蛊时到底有多美,居然纡尊降贵、以身犯险、以身饲蛇……住到毒蛇窝里去!”
明无尘:“……”
“明师兄,你毕竟是个男人。”不二颠划重点,“是个正常的男人。”
不二颠又小心翼翼,轻声地,试探:
“……你不会动心破戒吧?”
几乎是没有迟疑,明无尘极尽淡漠的声音自虚空传来:
“不会。”
动心?
血衣修罗佛,遁入空门,便在佛前燃灯起誓。佛子既习修罗禅,此世便无相,无欲,无心。
又怎会有“动心”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