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蛊佛心》柿阿文

25、狐王（一）

　　漆黑的塔内，红莲业火熊熊燃烧着。
　　这火既无形，又有形，归于明无尘掌控之中。镇恶伏魔，他的佛骨舍利子乃于此塔中炼就，因此他所行至处身后便燃烧起幽火。
　　铁塔中央，方圆九尺之地，血红的硕大万字符正中，两道铁索凌空穿过，带着肃杀之气，无情穿透一线清瘦的白影。
　　那是狐王白珑。

　　来时，这道白影有披霜戴月之华美，而今凌乱黯淡呈灰白之色。
　　一如万狐之王的毛发，已似蓬草枯乱。
　　伏魔锁从白珑的肩窝穿入，又从她蝴蝶骨透出。却没有血流出。伏魔锁有修罗明王的大煞凶恶之灵，源源不断舔舐着狐妖的伤口与妖血，法力恐怖如斯，几乎要将她吸干。
　　明无尘知晓，此等妖物难驯服，特置伏魔锁两道，镇妖业火三丛，可惜狐王怎么偏生是女儿身，一副绝俊雅绝秀美的好皮囊，白白作践糟蹋。

　　好在明无尘从来都没有怜香惜玉的雅兴。
　　白珑跪在万字符文正中，对他的到来如同未闻。

　　不二颠来塔中次数不算多，看到眼前的凄惨光景，忍不住说：
　　“师兄，我看她也差不多了……”
　　明无尘：“差得多。不可掉以轻心。”
　　不二颠：“……”

　　白珑一语不发，沉默等着明无尘的审判。好似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

　　明无尘：“那个姑娘是你杀的。”
　　白珑：“不。”
　　明无尘：“你吃了她的心，可有悔过之意？”
　　白珑：“没有。”
　　白珑的头低垂着，但腰背依然笔直，显然是犟种一个，毫无伏法悔过之意。
　　不二颠开始心疼了，小声地在明无尘身后说：
　　“师兄啊，我觉得她不像作恶多端的妖。你耐心一点嘛。”
　　明无尘对他的反驳不置可否，只继续道：
　　“我观她服饰与国朝女子不同。她是哪里人氏？你是何年何月杀了她，又为何不让她入轮回？”
　　白珑坚持：“本座没有杀她。”
　　明无尘右手虚握，黑烟缭绕间，龙吞锷渐渐显出实相。刀锋冷利，所向之处，有万鬼哭嚎之声。
　　“冥顽不灵。”明无尘以刀背挑起白珑的下颌。白珑额前的白发本如水帘低垂着，在此刻因这个动作，白发如瀑向两侧分开。明无尘也终于再度得以见识白狐王的庐山真面目。
　　一张无瑕的美人面，一双灿金色的狐狸瞳。
　　明无尘的视线似鬼爪般攫住对方的目光，修罗血瞳戾气萦萦，恨不能立即撕碎这个妖物。

　　白珑知道自己落入他手中几乎没有活路了。血衣修罗明无尘凶名在外，她不是没听过。
　　但谁又愿意束手就擒、甘心赴死呢？
　　白珑暗自运了妖法，伏魔锁率先察觉到妖法波动，渐浮出幽荧红光。

　　明无尘杀心四起，这身体宛如修罗，凭心而动，见妖戮妖，见魔屠魔。根本不由他。
　　但他清楚——白珑或许没有杀人。
　　他还是想听听白珑的辩解。

　　白珑被捉进塔内之后，一直金口难开。
　　除却每日送饭食的小沙弥来时，白珑会说谢谢。

　　小沙弥在外面早就听净禅佛子说过，这个狐妖八百岁，妖法无边，魅术了得，能幻化美人面，只需要眨眼的工夫就能吸干他的精气！他到时候就会像卤水缸里面的腌菜一样，皱瘪瘪、干巴巴地死去！他只是个寂寂无名的外门弟子，连听禅师讲禅法的资格都还没有，他要是死了，肯定也没人在意，估计是被草席一裹，送去乱葬岗扔了。
　　小沙弥走在路上，后背冷汗不断。
　　白狐妖有八百岁的道行，辟谷修行，根本不需要吃这些凡人的东西。但她被两条伏魔锁穿透了蝴蝶骨，只等着血手佛子来剜她妖丹，命不久矣。
　　佛门净地，总是把轮回看得分外庄重。
　　饿死鬼怎么能上路呢。因此断头饭每日都送进来。若她没死，再撤走。就这样，日日如此。
　　小沙弥才十六岁，还没有靠近被锁的狐妖，只是远远看着那道灰白的影子，他一股尿意就已经油然而生。
　　托盘和陶碗在他抖索的动作中，发出令人不适的声响。
　　嘎哒嘎哒——
　　小沙弥忍不住了，眼看要尿裤子，就把托盘放在地上，用一根扫帚柄把托盘推到白珑身前。

　　白珑抬起头。
　　小沙弥在恐惧和好奇之间翻覆不定。他已经背过身去了，再有几步就能走出这个鬼地方，还是忍不住脚下慢了慢。
　　谁不好奇白狐王的真容呢？
　　他毕竟还是血气方刚的年龄，一点男人的俗心在作怪。
　　他偷偷带了一面镜子——老禅师说，不准直视白狐王的金瞳。那么从镜子里看一看……想来是没有关系的。
　　他就这样偷偷地从袖子里摸出一片铜镜。
　　白珑的面目映在他陈旧泛黄的镜子里，很意外，竟是个十分英气的女公子，瞧着也不过是刚刚弱冠的年龄，五官温雅，眉眼清令。
　　这是狐王。万狐之王。小沙弥很确信。
　　她生得这副模样，怎么能是个狐妖呢？下一瞬，小沙弥又觉得离奇。
　　他就这样透过那片泛黄的、划痕错纵的、绿锈斑驳的镜片子，观察着白珑。脚步不自觉就停了，忘记离去。
　　“谢谢你。”白珑忽然开口说。
　　她的声线很清澈，但人话说得不怎么好，有怪怪的停顿。

　　小沙弥醒悟过来这是白狐王在和他说话，那么一定也察觉到了他停在原地在透过那个镜片唐突地窥视着狐王的脸。
　　小沙弥计算着，和白珑隔有一丈距离，但万一这个狐妖飞蹿过来、把他吸干了呢？！
　　她会道谢，想来还有点未泯灭的人性。
　　扑通一下，小沙弥跪下磕了个头：
　　“狐仙大王，狐仙娘娘，我只是来给您送饭的！您好吃好喝……也好上路！”
　　“不是我要杀你、是，是……是修罗境内的空劫大师兄要杀你！”
　　“你可千万不要记恨我……！”
　　白珑没有说任何话，只有他自己的声音回荡在纵深的铁塔里，有呜呜嗯嗯的回响，像幽冥之地的风箱。
　　小沙弥就这样走了。
　　当时明无尘就站在门外的暗处，聆听所有动静。
　　很显然，白珑人性未泯。
　　明无尘再一次为白珑的生死动摇。恰如此刻。
　　但这一刻他的动摇并非因为白珑，而是因为，他在白珑的美人脸上看到了别的虚相——
　　是殷玄麟的笑容。
　　但他要死了。
　　这是他在他刀下毙命前最后的笑容，像初春的一场雨，清澈，悲悯，溟濛，润物细无声。

　　不过是白珑的幻术。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血红刀光乍现！
　　毫无征兆，犹如暴雨前一道殷红的疾电，兀然劈开混沌的天地。

　　不二颠已经很多次看到明无尘这样的起手招式。没有任何妖可以在这一刀下生还。
　　这一次是个例外。

　　白珑在这时顶着龙吞锷的刀风，悠悠地开口了：
　　“佛子也会枉杀无辜吗？”

　　明无尘的刀还是停在了她颅骨上一寸之处。
　　至于明无尘是一开始就没打算真的砍了她，只是想逼她开口，还是从她脸上看见了什么才临时决定停下，不二颠就不知道了。
　　不二颠想也不想：“当然不会。”
　　“你有何冤屈，不妨说来听听。”不二颠道，“师兄的厉害你也见识到了，他从不枉杀无辜。但是听说你杀了个女孩，还藏尸数百年之久，你到底想干什么？”
　　“前尘缘，何必今生说。”白珑声音清澈温婉，让人忍不住听下去。

　　“前尘？”明无尘重复，“你也知道是前尘。她已经死了那么多年，你还存着她尸骨，阻她的黄泉路，不让她长眠。”
　　白珑轻轻摇头，她外看绮年玉貌，但目光、语气，都带有老人的慈悲：
　　“佛子，我瞧你还很年轻，但怎么……就杀业缠身了呢。”

　　明无尘收刀：“慈悲渡我。”
　　“我渡生，渡死，渡妖魔，渡亡魂。亦自渡也。”
　　白珑：“你杀业深重。三生姻缘石上，想来多半没有你的名字。”
　　“你不想看看自己的前尘？”

　　明无尘淡漠垂目：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我无前尘。”
　　“即便有，也是没有。”

　　不二颠嘿嘿一笑：“狐王你还不知道吧，师兄的业障灯就要功德圆满了，又何必被前尘牵绊。还是说说你自己吧。”
　　白珑的目光移向不二颠。
　　不二颠没忍住吸引，与她对视。狐王的脸就在此刻，在他眼前，开始变幻。
　　这副容貌他见过——是殷宅外面的少女，那个撑着红伞，拾田螺的少女。他其实不太记得少女的五官细节了，但他记得少女的眼睛，琉璃般明亮，犹如泊着两泓盈盈的池水。
　　白珑就这样幻作那个少女的模样，也帮他回忆起来有关那个少女种种。
　　他识海中倏然被这双眼瞳牵起一阵斑斓涌动，星河灿灿，灯影煌煌……是上元节的灯河。垂髫的孩子举着鲤鱼灯，在他们面前兴奋地跑过。

　　“没有人不好奇自己的前尘。”白珑恢复了原本的样貌，说。
　　“鲤鱼千年可化龙，白狐千年可成仙。”白珑娓娓道来，“本座如今八百岁，亦可看到你们二人的前尘。”

　　“佛子，若你剜本座妖丹，废本座修为，就无法再知道自己的前尘了。”
　　白珑的平静使不二颠感到不可思议。
　　“你也可以用一枚妖丹，换得前尘一窥。”
　　白珑对明无尘说。

　　明无尘从充耳不闻，到如今确实认真在聆听白珑说话。看得出是有些动摇。
　　白珑的声音依然平静如初。
　　“与你有前尘羁绊之人，正在今日你所见过的人之中。”

　　“不过你若不感兴趣，执意要杀了本座，便帮本座一个忙吧。”
　　明无尘显然对这个更感兴趣，追问：
　　“什么忙。”

　　“将本座和狐狸洞的那个女孩，葬在一处吧。”

　　不二颠捉摸不透明无尘的想法，但他对自己的前尘颇为好奇：
　　“狐王，那我呢？你只告诉师兄不告诉我，你也太偏心了吧！”
　　不二颠不爽：“我的前尘羁绊呢？”

　　白珑略略沉吟，像是认真思索的样子：
　　“你的前尘羁绊，你这几日也是见过的。”
　　“如果你也想知道，那……只一枚妖丹做交易，可不够。”

　　就这样，白珑为自己多争取到了三日的性命。
　　明无尘决定思考三日，再行处置。

　　白珑不愧是狐王，性狡如是。
　　如果两个人都想知道前尘，光饶了白珑一命还不够，还需要一枚妖丹。
　　“师兄啊，你是不是杀了一只大老鼠？”不二颠突发奇想，讪笑着跟在明无尘身后，“他的妖丹呢……借我用用呗。”

　　明无尘：“……”

　　这简直是个赔本买卖。
　　但的确很让人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