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蛊佛心》柿阿文

24、江面人（三）

　　不二颠走的时候，顺手摘走了明无尘窗棂上插着的一根江面人。
　　面里和的水早就干了，硬邦邦的，江面小弥勒佛像。
　　若说无情无心的大师兄有什么可爱之处，便是闲来无事在房中捏个江面人了。大师兄一柄破魔刃，一双戮妖手，身上牵了不知多少业障。是个十成十的修罗恶鬼。
　　唯有坐在屋子里捏面人的时候，大师兄才有几分活人味儿。
　　不二颠初入师门，住进了修罗境内明无尘隔壁的房间。他人生地不熟，又因天生识妖辨鬼眼，夜里被形形色色的冤魂或存在的、不存在的小//鬼吓得半死。他抱着被褥枕头，哆哆嗦嗦靠着墙壁，紧张地盯着那一面并不牢固的木门。
　　风稍微大一点，他都觉得是厉鬼要破门而入了。
　　第一夜就这样过去。
　　天亮了，明无尘来叫他吃斋饭。
　　一双眼睛，对上另一双眼睛。明无尘暗红的眼瞳，默默对上他红肿的眼睛。
　　人家是生来血瞳，但他是熬出来的。
　　“……明、明师兄。”
　　白天，明无尘带他去伏魔镇妖塔，塔内妖魔戾气甚重，凭他这点修为还不够妖怪舔两口。于是明无尘让他在门口守塔，他就坐在铁塔前的阶梯上打瞌睡。
　　纵然修罗境没有白天与黑夜之分，夜晚终归还是降临了。
　　不二颠抱着枕头的，盯着门外窗外的妖影。
　　……诸佛菩萨救我！

　　在这么战战兢兢再熬一夜，不二颠觉得自己即便没有被吓死，也会累死。
　　蓦地有人推门进来，不二颠惊得把枕头都扔了，下意识发出一声鬼叫：
　　“啊——！”
　　枕头砸上门，慢慢滑落在地，他看到推门进来的那双手骨相削俊瘦硬，但从其青筋勃勃的样子还是能看出——来的不是鬼，是个人。
　　“……师兄，你也没睡啊。嘿嘿。”
　　不二颠吓得半死，但不想在师兄面前丢面子，只好强颜欢笑。

　　明无尘沉默地走进来，拿了一支东西给他。
　　他到现在都还记得，那是一支江面捏的小弥勒。

　　明无尘把那个小弥勒插在了他床头的草席上。
　　“睡吧。”明无尘的命令中带着点安抚的意味。
　　他后来才知道明无尘房间里有伶仃几个江面人，都是闲来无事捏的。明无尘最擅捏的，其实是观音大士。他起初对此大为震惊，怎么明师兄有这样的一双巧手。
　　后来他无意间和明无尘闲聊才得知真相。
　　明无尘说，那是半梦半醒、梦癔时捏的。他的手自己会捏，无须任何意识。可是等梦醒来，他便无论如何不会捏观音了。只能勉强捏个弥勒，捏个罗刹，不过三五分相似，却始终没有梦里捏得那样栩栩如生。
　　不二颠奇怪：“怎会如此？”
　　明无尘走在他前面，留给他的只有孤崖般的背影。
　　“我从前有个弟弟。也许是小时候为了哄弟弟高兴，去哪里学的。捏多了，手便记住了。”
　　不二颠好奇：“师兄你还有家人啊。”
　　明无尘：“他若是还活着，该有你这么大了。”
　　明无尘的步子忽而慢了慢，“其实我也记不清是在哪里学的。”
　　“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记不清。”
　　大师兄是怎么从一个光风霁月的少年沦落为修罗佛子的？
　　明无尘从未提及自己俗家的事情，想是过往并不愉快。
　　佛子既入空门，即在修罗明王佛前燃灯起誓，此生无相、无欲、无心。
　　不二颠在第一天入门的时候，冥炎师父让他点燃了自己的业障灯。
　　他入空门前，只头上插了根狗尾巴草，跟许许多多衣不蔽体的男孩子一起跪在庆国公府朱门前的白玉石阶下面——他们都被父母卖给小公爷做侍卫。只等着牙婆来挑选。
　　但小公爷是个小病秧子，七八岁的孩子，脸儿苍白，印堂黑紫。庆国公说找了道士来看，小公爷五行不祥，命数不硬。牙婆出来，逐一问过跪着卖身的几个少年分别是什么生辰八字，寻了一个最相合的送入国公府里。
　　最后选中了不二颠。
　　彼时不二颠没有名字，父母只唤他贱名獾奴。小公爷待獾奴还算不错，两人可以玩到一处去。可惜不过一年，小公爷就死了。庆国公白发人送黑发人，怎么能看独子形单影只地赴黄泉呢？活殉的人选一早就定了。
　　是那个和小公爷关系最好的獾奴。
　　獾奴被迷昏带进义庄，他们把他放进一个棺材里。獾奴听到外面叮叮咣咣的锤凿之声，渐渐转醒，终于意识到这个动静是人们在封棺材。他要活殉他的主子。
　　獾奴是天生的贱命，又怎么会坐以待毙。他早就在靴筒里藏了把匕首。刀刃插//入棺材板的缝隙里，他攒足了劲儿，猛一挑，豁然掀开了棺材盖。几个木匠都惊呆了。
　　不是众死，就是他亡。
　　没人想得到这个少年形如疯癫鬣狗，仅一把匕首便屠光了整个义庄的人。
　　次日寅卯交接，天色浓深如墨，伸手不见五指。路过的樵夫在大雾中迷失方位，拿着火折子无意间途经此地，倏然，火光俱灭。
　　樵夫打了个激灵，噗、噗、噗吹了好几下，火折子就是不亮，他叹了口气正要坐下休息，恍然发觉头顶一个黑木大匾，阴刻着漆白的大字：义庄。
　　停灵之处，怨气最浓。
　　樵夫忙不迭又去点火折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点着。
　　暝暝晦晦秾艳的暗紫色里，他火折子光火微弱可怜，像随时都会熄灭，樵夫后脊冷汗如瀑，像有蛇条在爬。
　　樵夫不敢多留，正要走的时候低头遽然发觉有血从门缝里面渗出来，把外面的枯草黄沙都染得紫红。樵夫顿时吓得嘴唇青紫，颤颤巍巍去推那一面老旧的木门。
　　吱呀——
　　眼前的景象吓得樵夫一屁股坐在沙土上都忘了疼——义庄前院内地上尸体横七竖八，血流漂杵，唯一的活人是棺材堆上坐着的少年。
　　少年脸上溅着血，坐在棺材板上正舔舐手中匕首，他两瞳异色，一金一碧，身边几个样貌妖冶的女子围坐着，身形缥缈，时隐时现，不知是妖还是鬼。
　　“是、是……是那个孩子让义庄里的厉鬼把人都杀了！”樵夫去报官时腿都软了，喝了好几壶茶才终于能说出一句囫囵话。
　　待官府的捕快到了义庄，那个少年和“一众女子”早不见了，只剩地上僵了的尸体还是原样。死法各异，惨绝人寰。
　　少年被官府悬赏通缉，是夜暴雨，少年无处栖身，流落至一处荒废庙宇。他浑身湿透，藏匿在破败的金刚像身后，被冥炎师父发现。冥炎从暴雨中来，僧衣却半点不湿。这奇景使少年以为自己活见鬼。
　　“你……是人是鬼！”少年警惕地问。
　　盲僧：“亦人亦鬼，亦佛亦魔。”
　　不二颠狐疑地眯起眼睛。
　　“小施主，你知道修罗明王佛吗？”
　　“那是什么？”
　　“他在寻找转世肉身。”盲僧两唇未动，但声音的确发出来了，“小施主，贫僧观你有明王法相。”
　　“若我渡你，你可肯皈依？”
　　……
　　此身原是未渡鬼，再向无间开佛门。
　　不二颠不再追问明无尘的过往。恰如明无尘亦从未问过他的俗家情况。
　　一前一后，两个少年走在修罗境的浮屠桥上。
　　瘦小的两个身躯，愈渐模糊远去，也愈渐长高，有往青年过渡的痕迹。
　　十年了。
　　不二颠顺手摸出酒囊，抿了一口。出门在外，只要大师兄不管他，他便频频破戒。
　　“师兄啊，最近酒肆茶楼里面总流传着一个故事。”
　　明无尘淡淡：“什么故事。”
　　不二颠：“叫什么《锦瑟哀》，你听过没有？”
　　明无尘头也不回漠然回答：“没有。”
　　“你想不想听啊？”不二颠嬉皮笑脸，“我给你讲讲。”
　　明无尘干脆拒绝：“不必。”
　　不二颠暗地里翻了个白眼。
　　师兄啊师兄，你是木头做的吧。

　　不二颠知道。
　　明无尘一向不苟言笑。
　　只有在一个时候，他见过明无尘极淡的一点笑容。
　　是明无尘捏江面人的时候。

　　明师兄笑时还怪好看嘞，想必能迷倒万千少女。
　　只可惜，他是个出家人。

　　“明师兄，白珑这种等狐王，最善幻术。她的脸能变幻成任何你在意之人的模样。”
　　“虽说我不知道明师兄有没有在意的人。”不二颠絮絮叨叨，不免担忧，“但最好还是别看她的脸。不然……我怕你剜她的妖丹时下不了手哇。”

　　说话间，伏魔镇妖塔已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