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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狐王(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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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屠桥,往生道。
千鬼哭,万佛笑。
明无尘边走边说:
“那蛇妖的药柜子里收了几副面具。”
不二颠:“知道。怪好看的。有蹊跷?”
明无尘:“都是人皮制成。”
不二颠:“……”
白狐是兽,血温,能通人性;蛇则性冷嗜杀,淫而无情。
白珑与殷玄麟在明无尘心中是不同的。他可以留白珑一命,但殷玄麟……
明无尘暗暗叹息。他没决定。
他继续给不二颠解释:
“他几副面具都有尸香的味道。尸香,是用人尸首炼出油脂,再封成蜡样。旁边有几支白烛,你还记得?”
不二颠眉心狠狠拧住,作出嫌恶的表情。
“几个死者大都肥胖,能炼很多尸蜡。”
不二颠胃浅,听着就犯恶心,眼看要把早上在茶楼里吃的盐渍田螺都吐出来。
明无尘快步走前,与他拉开距离,像是避免他万一吐了不让那些秽物沾身。
“这几日要盯紧柳府。”明无尘交代。
不二颠:“今日初几?”
明无尘:“殷玄麟行事无常,全凭心情。他没夺到我的舍利子,一定会想别的法子,随时可能动手了。”
不二颠:“看来姓柳的不剩几天活头。”
不二颠没有那么正义。死的若是别人,不二颠兴许还可怜可怜他,可这回要死的是姓柳的,欺男霸女的泼皮无赖,不二颠觉得他是罪有应得:
“切,谁让他老是招惹那条蛇。他就像一只小青蛙,成天在蛇嘴边蹦跶,生怕人家不吃了它。”
“怎么还有这种人,阎王让他五更死,他非得急得三更就送上门。”
不二颠望着明无尘渐行渐远的背影:“师兄,那你去哪?”
明无尘:“我们分头行动。若你和那条蛇迎头遇上,想办法拖住他,为我争取时间。”
不二颠脚下顿住,有些慌了:“先说好……我打不过他。你可要及时来帮一手。”
明无尘;“那蛇妖的卧房还没有搜过,我去找阵眼。”
不二颠:“……不是!”
“师兄!”
明无尘移影无声,很快消失在修罗境暗红的雾霭之中。
不儿……你就这么冠冕堂皇去美人蛇的卧房了!?
也不带上我!
不二颠心里嘟囔。
不二颠凝神念咒,手中赫现一根深檀色七尺长棍。
镫——
他将棍往地上一杵,木质金声,尘烟荡起。
风烟俱净,斗笠佛子不二颠手掌摩挲着其上纹路,掌心所至,犹如法力灌注,金色幽光渐盛。
“小宝贝,该咱们上场喽。”
修罗境的永夜中,不二颠两瞳异色,一金一碧,身形闪过时掀起天边彤云。
电光霹雳,奔雷狂啸,有风雨欲来之势。
鲛、鲤千年,均化龙也。
***
寒塘烟水,冷雨摧花。
柳府。
啪——!
“他又去群英楼了!?”
女子中气十足的一声厉喝从厢房内传出,声彻云霄,恨不得震落星斗——柳公子的大房夫人大骂一声,拍得梨花木桌上盖碗弹跳,一阵颤抖。
柳长生柳大公子镇日里吃喝嫖赌、游手好闲,夫人气死也是长情。听说柳长生最近又看上之前济侯吃剩的那个殷小相公,吃不着,自然浑身难受,就去群英楼消消火,神魂颠倒在芙蓉帐里,连日不归家。
府里的丫鬟们心知肚明,只好怯生生地劝大夫人:
“……少夫人您别伤了肝火呀。”
夫人贺氏:“他又是找哪个相好的?还是那个什么‘小金莲’?”
丫鬟互递眼风:
“不是不是,那倒不是!小金莲已经被姑苏来的一个老客商赎身啦。”
“少爷这几次……都是去玩小相公的。”
“哼!”夫人冷哼一声。听是找男人,略略放下心来。
“我料他也不敢再找那个小贱蹄子。”
贺氏早年因病伤了身子不能生育,因此很忌惮柳长生身边这些莺莺燕燕,万一哪个怀上柳家的种,她还要容着柳长生把人收入府中做个妾。
一开始,贺氏让家丁跟着柳长生,等行房过后,家丁便用花红灌洗女人下身,日子久了贺氏觉得麻烦,至于避子汤,总有些小贱人想攀上大户,回去催吐,抠喉、锤肚种种办法都用尽了。
“你说那些小贱蹄子她们是真的爱柳长生吗?”贺氏讥讽,“哼!他们爱的是柳府。”
众丫鬟频频点头:
“是是是、少夫人说得是。”
贺氏气消,又开始操持府中庶务:
“对了,府里那个恶臭是从哪个犄角旮旯散出来的,可找到啦?”
“是不是老鼠死在哪儿,老爷都问了好几回!你们怎么办事的!”
屋子里丫鬟又开始吆喝家丁去找。
廊下,几个家丁撑着伞不情不愿又进入夜色中。
子正时分,谁也不想出来。
最近正闹妖怪呢,济侯都被妖怪吃成骷髅了,何况是他们这些小鱼小虾。妖怪想吃人,哪管你是什么王权富贵呢!
话分两头,柳长生在自己屋里躺着。他和贺氏分房已久,各自方便。
他还是觉得有股隐隐的恶臭,挥之不去。一下雨,潮气漫上来尤为明显。
他呼唤仆人:
“柳三!”
仆人端着铜盆过来正要给他擦脸:
“少爷?”
“……好几天了,那个小书生还没找到啊。”
柳三:“是啊少爷。奇了怪了,那么个大活人,怎么就……”
冯韫是从姑苏来临安求学的穷书生,虽然家贫,偏偏生得清丽如竹,意外被柳长生盯上,吃不着殷玄麟,这不就有个现成的!于是便把人掳到府中来霸王硬上弓,强占于身下。
结果第二日天亮,怎么也找不到人。
柳三越说越觉得这事儿很邪乎:“少爷……您说,他该不会被妖怪吃了吧!”
“青山寺的和尚说,最近闹了蛇灾,蛇妖下山了。”
阴风席卷。
柳长生主仆二人都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柳长生突然哈哈一笑。
这笑声干巴巴的,是勉强给自己壮胆子:
“放屁!哪有什么妖怪!”
“有钱能使鬼推磨,老子怕谁!”
柳长生闭上眼睛,屋子里灯火通明,他眼前是一片昏昏的黯淡橙红。
冯韫的眼尾当时就是这个颜色。
那晚他强占冯韫的时候,冯韫宁死不从。读书人嘛,有些骨气。柳长生还偏就喜欢这种性子烈的。
他喝得熏熏然忘乎所以,自然只由着性子把人家糟蹋了。
“……柳长生,我就算变成厉鬼……”
“……也不会放过你!”
冯韫疼得吃不住时也没发出半点屈辱的声音。
但这两句话,一字一字都很清晰。每个字都像冯韫咬碎了牙才说出来的,犹如蓄势待发的铁箭,恨不得将柳长生乱箭穿心。
但他柳长生怕过什么?!
哼。
那些个金风玉露的话本子都是写给小娘们儿看的!大老爷们儿的世界里只认银子。
柳长生轻蔑地想着。
话本子是怎么写的?穷书生上京赶考会遇到为他一掷千金、只为求他一笔诗文的花魁。
五陵年少,花魁缠头都变作了路费。佳人才子,一见如故,自然倾囊相授。
……话本子终究是话本子。
姑苏来的穷秀才冯韫,并没有遇到花魁。
而是遇到了人中恶鬼,柳长生。
那晚他与所有的士子一样去了青楼,香粉如雾,十丈软红。他没有钱,酒钱是同乡的秀才请的——今夜群英楼的花魁挂标了,大伙都来吃杯酒凑个热闹。
花魁“小金莲”盛装坐在软红之后,她十五岁年纪,初夜挂了红标,被个脑满肠肥的老客商以三万缗的价格买走。
冯韫往前又挤了挤,一点夜风掀起红绡的瞬间,他勉强透过罅隙看到了小金莲的脸。处处喜红,但小金莲瞧着并不高兴。
小金莲自然也看到了冯韫。
锣鼓声中,交易落定,珠钗绿鬓郁金裙,小金莲被请了出来。
泪眼婆娑,小金莲最后望了他一眼。一回转间,一众龟奴簇拥着,花魁小金莲鹅黄的身影消失在红绸结彩的楼梯上。
——小金莲记得他。
他初入此地,来得太早,还没到群英楼开张的时候。
小金莲不施粉黛起来梳头,纨扇半掩,披帛朴素,怎么看都像个良家姑娘。冯韫是被同窗起诓到此地,吃多了酒,付不起房钱就在堂外的阶梯上靠着门板睡了一夜。宿醉口干,冯韫嘴唇上全是干皮,想讨口水喝,喉咙几乎发不出声音。
实在太巧,这便是群英楼的后门。小金莲见他可怜,便给他拿了一碗清水。
他就这样和小金莲潦草邂逅。雨后风凉,他要给小金莲披衣裳,听到小金莲咳嗽了,他立刻起了怜香惜玉之情,巴巴地去了回春堂找殷掌柜抓药。那时候冯韫才从别人口中得知——人家小姑娘竟然是他完全高攀不上的凤凰。
入夜,他看到小金莲盛装坐在阁楼上。如仙女谪凡,但与他依然隔着天堑。
不过是一帘红绡,将他们轻轻阻拦。
小金莲到了年龄,群英楼把她卖个好价钱,这事儿谁也拦不住,正如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他还在为小金莲的事伤心,走在路上,魂不附体,脑子里交替闪过红灯笼下的鹅黄丽影,与那一抹清素的倩影。
走着走着,他撞着一个人。
是来群英楼寻快活的柳长生。
柳长生啐了一口,正要骂人,低头一看,是样貌清秀水灵的小相公。
“哎哟!”
“怎么,群英楼现在也开始调//教这种货色了?”
柳长生觉得新鲜,“各花入各眼,怎么连这种小青草也弄进来啦。嬷嬷可真是会做生意啊。”
柳长生就这样把冯韫拦住:
“什么时候来的?嬷嬷教过你伺候人吗?”
冯韫怔懵片刻才回神,“哦,这位公子,您认错了。我不是……”
旁边跟着的家丁厉声吆喝:“你不是什么!你装什么装!?我们家公子瞧你小模样水灵,那是你的福气!也不打听打听临安柳家是什么来头!细皮嫩肉的,你是不是没吃过苦头?”
“带走!”
不由分说,冯韫被抓走了。
他们逼迫冯韫换上小厮的衣服,给柳长生做“书童”。柳长生大字不识一个,哪里需要什么书童,无非是让他做了柳长生的娈宠、伺候榻上罢了。
冯韫哪里肯答应,可怜他一介布衣,进了柳府犹如进了牢,胳膊哪能拧得过大腿。
反抗不成,冯韫吃了一顿拳脚,几个家丁不敢朝他脸上招呼,知道柳长生喜欢这样皮囊,便一脚踹在他肚子上。冯韫喉头一紧,身子僵住,旋即吐出一口暗红的腥甜来。
青石地砖上开出几朵无名血花,颜色妖诡,分外可怖。
家丁见状不由慌了。
闹出人命事小,没办法跟柳长生交代事大——柳长生在那边小酒喝着,小肉吃着,正眼巴巴等着这个“硬菜”送过去呢。人出了岔子可怎么办。
几人便七手八脚给冯韫更衣,粗暴洗了,送去柳长生屋子里。
柳长生屋子里的烛火灿若白日,冯韫被他们送进去,足足两个时辰都没有出来。廊前,殷红的灯笼如血骷髅头般高高悬着,黑洞洞的眼睛漠然无情地望向紧闭的屋门。
阖院都漂浮着一缕幽香,是柳长生屋子里点的助兴香。
五更。柳府笙歌尤靡靡,柳长生纵欲一夜,神魂俱销,空寂寂的屋子里氤氲缭绕的,他半梦半醒间,听后院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谁啊! ”柳长生吆喝:“关门那么大劲儿!想吓死我啊!”
他起先没在意,次日醒来时听下人说冯韫生不见了。
柳长生骂:“跑哪去了!”
门房来禀,说前后门都没见人出来,家丁便又在府中四下搜寻,阖府搜遍了,依然不见人影。
柳长生纳闷:“总不能翻墙出去了!”
家丁:“那不可能啊公子,咱们这拦马墙足足一丈高呢,他那鹌鹑样儿,大半夜的怎么可能爬得出去啊!”
日落月升,三日过去。
柳长生吆喝问是哪个哈巴狗拉了泡狗屎在墙角没收拾?!一股子臭味儿,赶紧的!
家丁们七手八脚地带着扫帚出来,却没发现是狗子拉在哪里。
愈发觉得不对,柳长生站在白生生的日光下面,被一阵倏然刮来的阴风吹出个激灵。
……
又下了一场雨,柳长生翻来覆去睡不着,忽地坐起来,望着在给他收拾屋子的柳三,冷不丁问:
“咱后院是不是有一口井?”
“辘轳不好使,那口井很久没有用过,早干了。”
柳三点头:“是是是。”
柳长生沉默了片刻,有些不敢开口,怯着胆子问:“井里……看了吗?”
柳三摇头,倒立刻明白过来,正要吆喝几个人一起去井边看看是不是冯韫跳井了,一名家丁从外面气喘吁吁地跑进来:
“来了个戴斗笠的和尚!”
柳长生烦着呢,眉头一皱说:
“又是来讨饭的?!去去去、赶紧打发了!”
众人闹哄哄的刚走,柳长生也没了睡意,掬起一捧水正要净面,余光忽然瞥见水中映出一道青素的人影。
“啊!”
他惊呼一声。有觉得自己是眼花了,小题大做。正要再看清楚,他倏然闻得房中不知何处飘来一缕异香。
这暗暗流淌的香气他识得——这是回春堂那个殷小相公身上的味道。
——灯影骤灭!
“谁!”柳长生惊叫。
幽幽地,一个空灵清澈的嗓音缥缈传来:
“活菩萨,黑观音。”
柳长生胡乱摸索着,四下寻找火折子点灯,却什么也没找到。他正想叫柳三,却发觉自己喉咙如同被白绫锁住,连呼吸都很困难,更别说呼喊。
“答应了要帮我补上一个面具的。柳公子忘了?”
来者不知在哪里装神弄鬼,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只那道声音从四面八方虚虚地拢过来。
柳长生心生恐惧,一时僵住。
“原想过几日再来取,但有位公子在井下待得分外寂寞,托梦与我。让我早些来。”
……
***
家丁不知道柳长生这是发哪门子的火,不敢耽误,伞也没打,冒雨狂奔穿过几进月洞门要把和尚打发走。衣衫透湿了他才终于来到正门,见门房正在同和尚说话。
和尚分明站在阶下雨中,但这些雨水并未淋湿他的僧衣。真乃怪事也。
斗笠之下露出和尚的半张脸,但下颌锋利,薄唇直鼻,俊朗的五官已经可窥一二。
“施主,我观你府中后院有一口枯井,前几日落了雨。你不着人清理,恐生妖邪。”
“贫僧特来助你。”和尚右手抬起,手掌在胸前结无畏印,“善哉。”
“两位施主,你们没有闻到吗。”斗笠僧嗅着空气。
家丁用力吸了吸鼻子。的确,府中里那股隐隐的臭味不见了。相反,有股幽幽的诡香。
“闻出什么了?”
斗笠僧礼貌地问。
家丁们平日也没少跟着柳长生到烟花之地鬼混,便邪邪地一笑:
“胭脂香。”
斗笠僧微笑:“不,是妖气。”
家丁脸露凶相:“臭和尚,你放屁!说什么呢真晦气!”
老点儿的门房本来也要听命把和尚赶出去,但他倏地想起了什么似的,忍不住问道:
“小师傅啊,你从哪儿来的啊。”
和尚微笑:
“青山寺。”
又贴心补充:“贫僧禅法微末,一直在后山古刹中跟着师兄积功德,赎业障。阿弥陀佛。”
门房和家丁齐齐色变:“快请快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