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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江面人(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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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寺,净禅佛子的钟鸣香火背后,是不见天日的修罗境。
修罗境乃伏魔镇妖、炼化妖丹之地,因此终日笼罩一种阴戾的血红色。这暗沉沉的血色透过窗棂渗入明无尘的屋子。
他的屋子里点着业障灯,一灯如豆,无法照亮满室的晦黯。
梦魇中那个弱水畔重伤的恶鬼从未离去,在这些年里,每每入梦。
那是他的心魔。
灯影模糊,将佛子岿然峭拔的轮廓投在墙上,他两手合十,低诵心经。
幻境里弱水畔的风中漂浮着一缕旖旎的香气,是孟婆身上的熏香。这样的风掠过衰败苍黄的芦苇,朝明无尘扑面而来。
明无尘在这香气中率先回忆起的,却并非孟婆妖冶昳丽的容貌——
而是殷玄麟垂目时清丽的五官。
他从前到底是在哪里见过这样一副容颜呢?
他很仔细地在识海中搜寻,但一无所获。只是一种感觉,像隔着云雾再次看到了他苦苦追寻的东西。他探手去捉,却似镜中花,水中月,永远无法触及。这种前所未有的空虚与失落笼罩着他。
明无尘在这香气中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是他的业障灯。透过这朦胧昏暗的光影,他看到的是墙壁上一幅观音挂像。
他入住这间屋子时,挂画就在这里,想是前任屋主人留下的。古旧的画轴上衬了薄薄一层生绢,勾勒出观音大士的眉眼。
题字出自《妙法莲花经》:
是法平等,无有高下。
明无尘的目光停留在上面,倏然,那绢画有了异动,观音大士俯瞰众生的低垂眉眼蓦地睁开,微吊的眼尾,还有潮润,以及被春色熏染的两颊,微张的、湿润的唇……更令明无尘毛骨悚然的是他立刻认出了这副五官的主人——
是殷玄麟。
明无尘红瞳遽震,浑身的血都跟着沸腾了起来。
有敲门声打碎他的癔症:
“大师兄……?”隔着门那道声音隐隐透出焦急。
明无尘戾气四溢的目光转向木门:“谁——!”
他两瞳殷红、满面修罗相,自知不是见人的好时机,立即诵咒将门封死。
不二颠的声音再次传进来:“大师兄,是我啊!你没事吧?”
明无尘意识渐渐回笼,他下意识回望屋子里的观音挂画。观音大士庄丽悲悯,手持净瓶,俯瞰众生依旧。
哪有半分那个蛇妖的影子。
不二颠:“冥炎师父说,你要是不舒服,今日就不必前往降妖塔了。”
塔中还镇着一只八百年的狐妖,白珑。
不二颠又问:“那个狐妖的事……你当真要留她一命?”
明无尘淡漠:“她没做错什么。”
不二颠:“可她是妖。”
明无尘不以为意:“等我剜了她的妖丹,她没了修为便是一只普通的白狐狸而已,能有什么威胁。放她走就是。”
不二颠:“可是……”
不二颠欲言又止。
他明白大师兄的决定,除了师父,再无旁人可以动摇。师父既然已经许了大师兄执掌降魔镇妖塔生杀的权利,那一定有师父的道理。
明无尘:“我意已决。没有可是。”
明无尘找到白珑的时候,她正在乱葬岗里面刨坟。
残月如钩,阴风似泣。
无名无姓的坟丘毫无规律罗列隆起,这些灰黄的土馒头里,蓦地闪过一道白影。
都说这乱葬岗最近不太平,中元节要到了,总有个白衣鬼公子徘徊不去。寅时末刻,阴气正重,生门闭,死门开。没人敢来。
这白影悠悠转转的,远看是个清雅的公子,近看,却是个玉面的女人,穿一袭文士的白襕衣,气度雅正,像误入酒肆里面的清贵书生,又像谪落俗世的神仙。
女人生得美,亦不失英气,徘徊于男女之间。正当人们要赞叹她的容貌时,她倏然幻化成一尾白狐,驾雾而去。
明无尘靠近过去,欲查看被她刨开的坟茔。
他以为这白狐狸是在吃死人的心,便拿了捆妖索准备收妖。八百年的白狐王,修为甚是高强。因此明无尘没有轻举妄动,只是一路尾随,寻找破绽。
可待他靠近被祸害的坟,发觉狐妖只是把今天新下葬的姑娘头上一支白玉梨花簪拿走了。
他跟上狐妖留下的足迹。
白狐最喜欢女孩儿皮相,常有剥皮、画皮之事发生。但这女孩尸首意外的完好无损。
也许是坟中姑娘的长相不合她意……又或者别的什么原因。总之白狐对她的尸体并无兴趣。
白狐穿过芦苇荡,直奔山林雾瘴最浓处。飞鸟四散,冥冥中只时不时有狐狸流窜的影子。
赫然一座小山头。
外看是寻常石壁,壁上却刻着狐头纹。那是白狐王的洞府。明无尘诵着移影无声咒,隐遁身形进入。
洞内曲深,鬼火幽幽,映亮了曲折山洞尽头白狐王的脸。
白珑素衣翩翩,面如琼玉,英气不失柔美。好个俊俏的女郎君。
十余只白狐狸围了上来,安静蹲坐于狐王周围。
众狐中心,除了狐王白珑,还另有一位不知它们从哪里掠夺来的女孩子。可女孩身上的服饰看着并非如今制式,也不属于任何明无尘能想到的外邦服饰。衣裙陈旧褪色,像是早就不属于这个朝代的衣饰。
白珑将今日得来的那支白玉梨花簪,轻轻插在女孩的乌黑柔顺的发髻上。
女孩子五官恬淡沉静,仿佛有四月梨花的宁和馨香。她身体卧于狐王白珑的软榻上。只像是睡着了。
纵然隔得远,明无尘还是能辨别出——那个女孩已经死去很多很多年了。
她大概早就只剩下白骨。她的五官、皮肤、如墨似水的头发……都只是八百岁的狐王白珑凭借记忆所点化出的幻象。
狐王白珑就这样躺在了女孩一侧,她们一起安详地小憩。恰如两只无害的小狐狸。
蓦地,白珑睁开眼。
玉面绿瞳,闪过杀意——有入侵者!
尖利的狐爪从明无尘头顶袭来,有足以撕碎一切的巨力!
明无尘更快一步,闪身避开,他身后的山石被白珑一爪挠过,轰然崩塌。
齑粉滔天,碎石四散。
白珑和明无尘就这样在狭洞里大打出手。
不难察觉出白珑有意保护这个洞府,她不惜以身为饵,引走明无尘。
两人又在水边一场激斗,难分伯仲。
……狐妖终究道行不敌,败在了明无尘的龙吞锷下。
明无尘没有立刻杀了她,而是将她捆了打算盘问清楚那个女孩的来历。
白珑并不愿意与他交谈,狐瞳中敌意遍布。
他只好把狐妖收入法器带回修罗境的镇妖塔。
对于是否杀了白珑,明无尘并未决定。虽说白珑是妖,但没有害人……唯一那个女孩也并不像是她杀的。
难道他为了自己的业障灯,要毁了一只狐妖八百年的修为?
如何处置,他还没想好。今日他从殷玄麟的回春堂出来后,心绪纷乱,再难整理,还是不要再去探究了。
他起身欲开门迎不二颠进来时,动作略略一滞。
“……师兄?”
不二颠抱臂倚门的影子被修罗境血红的天光映在门上。
明无尘想了想,把墙上观音大士的挂画摘下卷好,找到衣箧下面最不起眼的一处空匣收了起来。
不二颠进入房间的时候很是自来熟。
“捆妖索,我找到了。不过……蛇祖宗怕是不好对付呀。你见过师父了?他老人家有什么良策?”
出门捉妖,十回里面有六回是兄弟一起的。明无尘的房间他自然也来过许多回。
因此他轻而易举发现墙壁上空了一片。
“欸?那幅观音像呢?”
他问明无尘。
明无尘脸色有一丝不自然,稍纵即逝到不二颠以为自己看错。
血衣修罗明无尘横眉冷对,薄唇淡漠翕合,只是说:
“脏了。收起来了。”
他与不二颠擦身而过,走向门外修罗境殷红的永夜。他猩红的袈裟翩然起落,掀起旃檀的味道。不二颠闻出来了,他背上修罗明王刺青所灌注的那股旃檀香比任何一刻都馥郁浓重,前所未有。
“先把白珑的事料理了,再去料理那条蛇。”他小侧回头,最后看了自己的业障灯一眼,冷冷地说。
他不能让任何一只妖阻拦自己证禅成佛之路。
除非……
没有除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