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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22 江面人(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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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
浮云流霭,一道青阶直通云霄,尽头处一座古寺正是临安城外青山寺。这道阶梯,每一级都是香客们捐的“功德阶”,扫得干净,一尘不染,只盼望万人踏过,以赎清罪业。
已上了香的人下来,还有虔诚问佛的人擦着额头上的汗,要一步步登上去。
路过两个富贵小姐与丫头们低声笑着:
“血手佛子白天才不会出来呢。”
原是丫鬟偷偷溜进寺里打听“明无尘”的事。
“高僧也要参禅的!”高丫头拿手帕拂矮丫头,“没准儿就遇到了呢。”
“人家就是想见一见‘血手佛子’嘛!上回灵堂里的尸首变成烂牛皮、闹妖怪的事,大伙儿可都听说了!”
矮丫头:“血手佛子有很多位,那次下山的好像是他们的大师兄。”
“阿二见到‘明无尘’了!不过他当时戴着斗笠呢,就一道黑影子从夜巷走过去,闪进府门里,没瞧清楚模样呢。”
“听说他运心法的时候袈裟上有骷髅印!你们说……他的脸该不会也是个骷髅吧。”高丫头压低了声音。
顿时几位少女们笑得一阵花枝乱颤,却觉得后脑莫名拂过一阵阴寒的风,几人打了个寒战,眼睛不由都斜望向侧面。
不知哪里来的一位野僧与她们擦身而过。应是回寺的。僧人手持一根紫金禅杖,穿得却是哪出伙计的一身夏布褐衣。
她们没在意,一路聊着“血手佛子”的轶事,往山下走去。
野僧一路往上走,钟鸣悠悠,梵音渺渺。
寺前青砖光滑,隐能照出人影,寺前一汪放生池,红金交错的鲤鱼在其中沉浮着,吞吐日影投下的斑斓碎金。
正午,放生池畔几乎没有香客,野僧走到槐树荫翳下,暗自念诀。
水中游鲤哗啦一声泛绽出硕大水花,宛如琉璃碎裂,在日影下点点洒开,待水静却,倒映出的僧人身影愈发清晰。
山风猎猎,扬起他的发丝,也吹起他玄锦僧衣外罩着的那件猩红袈裟。其上纹饰脉络彼此错纵,宛如修罗境通天镇妖塔的铁索,环印在他身上。
血衣修罗本相。
两个小沙弥端着钵子出来喂鱼,见到来者,登时脚步一停,见礼道:
“明师兄!”
明无尘颔首以应,接着大步走入寺中,走入大雄宝殿三尊巨佛鎏金面庞映着的十方光明当中。
旋即,只瞬息回转,他一线峻拔的身影已经没入无相门,遁入一片永夜般的晦黯当中。
他正要去找师父——这次下山前,师父交代过他,大乌虺极有可能是前世执念深重之人的轮回转世,法力高强,蛊术莫测,亦可杀人于无形。
师父叮嘱他不可轻易暴露自身,尽可能以弱态接近对方,以小搏大,寻找妖阵的阵眼。
可他完全没有头绪,正要去镇妖铁塔与师父商议,却听得师父传音与他:
“你今日禅心不稳,不要进到塔中,以免为妖魔撼动心神。”
明无尘微微怔愕。
莫非,他当真中了那蛇妖的蛊术?
几乎同时,他回忆起在回春堂出现的那些幻象,身下那人微喘时的残音似乎仍旧漂浮在他耳侧。隐忍暧昧的鼻息,似一缕又一缕绵密游丝,将他缠住,又如一只手,将他通身摸了个遍。
他肩上那齿痕又开始痛。
是痛还是酥麻,他讲不清。整个后背的戒印又开始有了血相,周身陡然如焚如炙,他忍不住发出一声痛楚带起的呻吟。
也这茫然停顿的须臾里,师父浑厚的嗓音似天际一道钟鸣,将蛊惑他的小鬼震得魂飞魄散。
“空劫——”
明无尘蓦地回神,缠绕撩拨他的幻觉都不见了,只肩处的齿痕,依旧格外灼人。
“相由心生。”
冥炎师父道,“你不是中了他的蛊术,而是妄念频生,禅心动摇。”
明无尘奇怪地道:“师父,弟子,弟子……没有妄念。”
冥炎:“你不必急着回避。念与欲,向来是堵不如疏。”
“你回房里坐禅一刻,兴许,有些事自会想明白。”
明无尘满心郁结——他的业障灯就要澄净了,怎么能栽在这蛇妖手上!
推开房门,明无尘回到熟悉的那个蒲团上,盘膝而坐。
可他坐了好大一晌,始终静不下来。
他睁开眼。
眼前是一豆昏灯,窗外是修罗境的永夜——修罗境乃修罗佛子修习禅法、诛杀妖邪的秘境。有结界阻挡。此地无光,亦无日月轮转,终日晓色冥冥,白日也须灯烛照明。
明无尘在这渺渺的灯影里恍惚着,后背戒印的灼痛与肩头齿痕的酥麻交错侵扰他的神志。他再度运了心法,遁入无间菩提的境界。
无相,无欲,无心。
周遭昏暗的灯影犹如青烟紫雾,涣散而去,他阖上双眼,却未见到平素参禅时宁静的黑暗。
而是……
一川弱水,两岸鬼差。
明无尘心中一紧,这是他从未抵达的幻境,他仿佛坠溺深潭,潭水裹挟着巨大的不安,顷刻间就将他淹没。
溺水的窒息与痛苦中他竭力挣扎,终于浮出水面。他剧烈呛咳着……终上了岸。
这是何处……?
四野晦暗,枯草与萧风发出呜呜的动静……有人在哭。偶尔有一丛丛绿色诡光,闪动而过。哭声便在此间戛然而止。
他不知为何变做了一只重伤的恶鬼。他往前试探地走了两步,踩到了什么,低头一看,竟是人的头骨!
心头一慑,明无尘脚步也停住了。
弱水河畔,一个冶艳的女人对他道:
“你的肉身被修罗明王看重,要承载他的转世血相。你注定……两世杀业累累。”
“三生姻缘石上,没有你的名字。”
“凡是与你结缘之人,都注定会被你抛下。在你身死之后,他们非鳏即寡,孤苦遗世。”
女人的声音尤为冷漠。
……
明无尘听到恶鬼亦或者说是他自己撕心裂胆的哭声。
他禅坐的姿势在此刻猛烈地一颤,鬓边冷汗直流,汇聚成一道道水痕,淌入衣下。
女人将一碗黑黢黢的汤汁往他身前让了让:“喝了吧。”
明无尘心口一阵锥痛,他几不成声,揪住那个女人襟领,逼问:
“……他在哪!!我与他约好了,不会饮下这东西……我们约好了若此生无缘,便赴来生!”
女人如有妖法加持,他的手完全不能触及对方,反被一道暴烈的紫光弹开。对他的怒吼与逼问,女人只是冷冷旁观,如观困兽:
“他不久就会来了。”
“但下一世,你与他的结局仍会如此。”
“你死,他鳏。”
他不再怒吼,反而有些茫然地安静。
他的安静终于让女人泛起一点怜悯之心:
“我会将这件事告诉他,由他自己选择。”
“他大抵会选择,饮下这碗孟婆汤,忘记你,再入轮回的。”
他方才坚定的意志有了一丝动摇,刀伤剑痕遍布、早已难辨形貌的手就那样哆嗦着、颤抖着——
重伤的恶鬼终于端起了盛着孟婆汤的紫陶碗。
他饮下。
这一刻,明无尘感到脑中有刀刃翻搅,后背剧烈地痛楚使他沉入无边煎熬,眼前斑斓闪烁,却又拼凑着支离破碎的幻象:
他捏着一根竹签江面人,正是捏作庄丽悲悯的观音大士模样的捏人。今日的格外精致一些,连菩萨手中净瓶的柳枝都那样细致,有着柔软的垂弧。
他递给那个人。
那人口中嫌弃,眼中却在笑着:“何必浪费钱。你每回过来,都带一个。屋子里已经好多了。”
明无尘听到自己的笑声:
“这回可不是外面买的。”
“外面哪有这样的好手艺。”他照例把手中的江面人递给对方。
“是我捏的。”他轻轻地笑了。
“真的……?”那人将信将疑,眼波中潋滟着一点惊喜,“给我看看。”
……
明无尘感到肺腑中一股悲伤的酸楚开始不断蔓延,渐渐充填了自己的整具身体,如灯烛初燃时光亮漫漫延展,直至映亮整个禅房的空间。在这个寂静的禅房中他独自感受着左胸处的一阵剜心之痛。他眼前又开始接二连三浮出幻象。
……
“这之后,我真的不会记得他了……?”
女人认真地点头。
“那,如果他来了,劳烦你告诉他。”
“让他另寻良人。万万不要再记得我……”
重伤的恶鬼最后的声音已经哽涩沙哑,几乎只剩喉音。
女人又问他:“好。可有信物?”
恶鬼用伤痕遍布的手在胸怀中摸索着,终于失落地沉默了——他的信物在剑柄上。他当时已决意与之共赴黄泉。可他坠崖时剑早不知散落何处了,尸首应当是与宝剑遥遥分离。
“遗失了。”他冷静下来,向女人解释:
“是一枚白玉符,雕成小蛇形。雕的是他很喜欢的一条黑蛇。林中寂寞,我不在,他便与蛇抚琴,对蛇闲话……”
恶鬼念念呢喃,与女人解释。
“那样的玉符……我与他,一人一件。他应当识得。”
女人:“好。我记下了。”
……
……
大乌虺的蛊术……!
明无尘悚然惊悸,猛地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