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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16 阵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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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更急了,如撒豆一般,敲得四处砰砰作响。
殷玄麟两唇并未再动,但明无尘的确听到他的声音:
“凡人,你在找宅子里的阵眼,是吗。”
殷玄麟轻蔑哼笑:“阵眼,不是鲤鱼疗伤的陶缸。”
“别再白费功夫了。你找不到的。”
明无尘有些意外。阵眼通常是布阵者尤为珍视之物。毕竟他想不到,于一条冷血的蛇而言,还有什么东西是比陪伴了自己数百年的义妹还重要。
“不如将血瞳舍利子献给我,我保证不伤你。”殷玄麟戏谑道。
明无尘暗自念咒,已准备召唤龙吞锷,但盘桓在他心头的疑问还是使他耐着性子反问:
“你既然要夺我的舍利子,又怎么可能不伤我?”
明无尘用已经被包扎好的手,抬起蛇清瘦的下巴。他的目光不由自主还是落在殷玄麟颊侧那道刃伤去。这瞬间,心口一种奇异的痛楚于冥冥中又开始叫嚣。
他手指不受控,轻颤着,想要摩挲触碰那道伤痕。
殷玄麟避开了脸,对他的“温柔”拒之千里。殷玄麟的人相化作一缕黑烟,转眼已退避到了他一丈之外的八仙桌边。
明无尘怔忪揣摩着自己的手。为什么会这样?他不禁在想,六道轮回,妖有前尘,那,人应该也是有前生的。自己的前生又是什么呢?
“血瞳舍利子是我习杀生修罗禅多年,修出的佛骨。没了它,我修为尽丧。”
明无尘嘲弄:“与杀我何异。”
殷玄麟却摇了摇头,淡声道:
“我不会杀你的。”
“哪怕修为散尽,我也会救你。”
殷玄麟冷漠的语气中倏然透出一点温柔,再度望向他。素来警惕而敏锐的蛇瞳中,这一刻流露出迷惘的、困惑的目光,将佛子的身躯笼罩着。蛇不通红尘之情,因此困惑。即便困惑,依然执着。
蛇在看他,又或许试图在透过他,看另外的、别的什么人。
“九百年了,我一直带着一样东西。”
殷玄麟道,“你眼睛的颜色,你的喉音,你的种种……让我感到了一种微妙的熟悉。”
不过两三句话的工夫,殷玄麟又恢复了平素似笑非笑的挑弄:
“本座又何必与你说这些。”
殷玄麟身影散出袅袅烟云,接着变作虚影,毫不避讳他的存在,飞入门外烟雨当中,临行时舍给他一句轻蔑的话:
“凡人,你不过数十年的寿数,是不会懂的。”
*
殷玄麟回到自己房中。
暗自念诀,他衣袖无风自动,两瞳幽翠,只凝望着渐渐凭空现形的一个古旧的长匣。
这是他带了九百年的物件,也是阵眼所在。
他目光垂落,打开这个匣子。
素绸衬底,上面静静躺着一柄古旧的长剑。剑柄的络子上缀着一只白玉符,镂成精巧的小蛇形。九百年来殷玄麟悉心养护这柄剑,才使它不至于在数百年的红尘中更破败腐朽。
宝剑的剑身已经有多处砍卷了刃,这痕迹记载着它曾经为主厮杀——从殷玄麟有记忆时起,就是这样。
殷玄麟的记忆从九百多年前的千蛇谷开始。
他和红涟一样,不记得前尘。
他苏醒过来的时候,正是个风雪肆虐的暗夜。蛇不耐冻,冰僵的蛇身让他几乎不能动弹,但他很快也意识到——自己正缠在什么东西上面。
试探地,他在风雪中扭动了下身体,登时全身上下无一处不扯出撕裂的锐痛。
他也终于察觉,自己是紧紧缠在一柄剑上,尽管这柄剑已经将他割得遍体鳞伤,他仍不愿舍弃,紧紧盘蜷着,宛如死死拥抱着爱人已经僵冷的尸首,不愿离去。
这时一个捕蛇的农户,穿着破夹袄,惊奇地走近他。
一条大蛇!
这个季节毒物几乎都躲起来冬眠了,因此千蛇谷附近的农户每年冬天,生计很难维系,常常冒雪上山,去搜罗来不及躲避风雪、冻死在外的毒物。毕竟虫尸蛇尸也能入药的。
天降的好运气!这农户喜出望外!
……只是这蛇怎么缠在一把剑上,缠得这么紧!农户使了全身的力气都不能把蛇从剑上拔下来。蛇血与冰雪凝结一处,又冻在剑上。
很棘手。
农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想着,要不直接将蛇断成几截带回去好了。
殷玄麟感受到有人在拽他的身体,要将他从剑上拽离。
他没有任何记忆,也几乎没有意识……只如同一只受伤的恶兽,无边恼怒从心底蔓出!
巨蛇在这一瞬间猛地苏醒,幽绿的蛇瞳豁然睁开,吓了农夫一大跳!
农夫更是惊喜,原来是条活蛇!于是更带劲去拽蛇。
……
凡人,别碰我。
……
殷玄麟自然说不出话——他冻僵了。
农夫捉蛇心切,竟用带着的火折子帮他把坚冰一点点融化,蛇也在此刻被这温热熏得恢复了知觉。
在农夫兴奋地摸出来,蛇身已由僵冷变得柔软,眼看终于能从剑上拆下来时,蛇头遽然弹出,一口咬在农夫的脖颈上!
殷玄麟第一次杀人。
那是九百多年前的事了。
窗外雨水淋漓,从半启的床牖点点滴落,殷玄麟查看过剑完好无损,才悠闲地翻开了床头放着的《锦瑟哀》抄本。
他再度翻过纸页,阅读“烬弦”与“遏云将军”的故事——
九百年前,两晋乱世。
被父亲养在竹林里的颍川侯大公子,捡到了一位身负重伤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