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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17 齿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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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锦瑟哀》殷玄麟看得很慢。
他最喜欢看的部分,是“烬弦”与“将军”初遇的时刻,越往后,他越发觉得整个故事都郁结难言,也总会跟着隐隐头痛。隐姓埋名的大公子和将军两人在竹林里无忧无虑的日子没过太久,将军回了都城复命,恰在此时,颍川侯在乱世中兵败,二公子、三公子被杀,藏在山林间养着的、最疼爱的大公子也被找到充奴……而大公子心心念念的爱人“遏云将军”得知对方真实身份竟是颍川侯长子时,一切为时已晚,千蛇谷那竹林中的小屋,被甲兵搜得翻箱倒柜,已经空无一人。
将军找遍了琴馆娼苑,终于寻得已堕风尘、宁死不屈的“烬弦”。他将爱人带回将军府,如当初被救时一般,这回轮到他来救对方了。
然而一对苦命鸳鸯还未办喜事,“遏云将军”便奉旨安乱,却坠崖死无全尸,连一座衣冠冢都没能凑齐。将军的随佩宝剑也不知所踪。
还在将军府中等他回来的烬弦听旁人说,将军战死不归,连尸首都流落在千蛇谷的不知何地。烬弦几次想要硬闯去寻回尸身收殓……他怎么能让将军的尸身独在荒芜,又被虫蛇啃噬成为白骨?!家仆死死拦住。疯疯癫癫之间的烬弦听人说,只要服了“五石散”,便可见到过世的心悦之人出现在眼前。
……五石散?
……世间竟还有这等起死回生之物?!
大公子久居山林,哪知道那“五石邪散”是什么呢。
几番周折,烬弦买到五石散,便一袭红妆嫁衣,服了五石散抱琴跳崖了。崖壑险峻,名为“断琴崖”,也有误传是“断情崖”。临渊万丈,崖下正是经年毒瘴浓雾弥漫的千蛇谷。
虽生不同衾,但死可同地。
……
为什么善人却不得善终?
这一刻蛇心底感到深重的沉郁与寒冷。那个抄书的秀才没有骗他、没有骗他……原来,红尘故事果真有此等妖魔诡力,能令人有“嚼雪饮冰”之感。
殷玄麟化作蛇相,盘蜷在剑匣上。剑匣材质是他精心遴选,何其光滑结实,似棺椁灵柩。他柔软的腹麟在厚重的檀木上面摩挲,一如某种温柔的抚摸。
谁也不能夺走这个匣子,谁也不能触碰这柄剑。这奇怪而深重的执念已经伴随他九百多年。他并非一条龙,却有逆鳞。这个阵眼正是他的逆鳞。
蛇不通人情,小妖们都叫他“乌虺大人”,他苏醒时甚至连名字也没有,哪怕是“殷玄麟”这个名字也是别人的——那是他遇到第一个予他温暖的凡人的名字。
他的前尘究竟是什么呢?
听说鲤鱼千年可化龙,若红涟小妹熬过两轮天劫,修得千年真龙身,大抵可以帮他一窥前尘。
毕竟蛇也算是龙的近亲呢。
蛇终究参不透红尘因果,阖眼懒睡。
今日湿寒,为了殷宅内与药铺中的法阵稳定,殷玄麟打算歇息半个时辰再去药铺子里。
想起昨夜的事,殷玄麟又传音给螺叔。
“和尚昨夜被我咬了一口,怕是冷汗横流,疼了一夜吧。”
螺叔正在拾掇莲池里的水葫芦。
螺叔薅着杂草,笑道:“那估计是。”
蛇缓缓睁开眼:“给他送水洗漱沐浴吧,再拿套新的衣裳。”
螺叔:“好,嘿嘿。”
主人说那和尚就是明无尘,想必要夺他的舍利子。这可不得好生伺候。
蛇安顿好了这事儿,安心闭上眼,短暂小寐了。
*
螺叔把水盆端进来时,叮嘱明无尘注意仪容,把自己洗干净。
“主人很爱干净的。”螺叔警告,“你在这里住,就不要惹了主人不高兴。”
明无尘不回应。
螺叔白了他一眼。臭和尚,主人为了你的舍利子没杀你,你还来劲了!但螺叔没说出口。
螺叔忌惮他的龙吞锷。
螺叔走后,等送来的浴汤彻底凉了,明无尘才宽衣解带。
屏风折过,铜镜映出他的身影,佛子并不关心自己的容貌,只是撩水捋了一把狼鬃似的头发。水珠从他眉骨,鼻梁流下来。他闭着目,深沉缓息。
他还要去找到阵眼,破阵捉妖,来之前他没想到殷玄麟修为如此高深,而他的禅心也在妖阵中一点点被消耗。一场恶斗,他养足精神是必要。
尽管他没有十成的把握,但这条蛇妖已经在临安城杀了很多人,缉拿归寺,囚在镇妖塔,剜了它的妖丹来净化业障灯才是正事。
湿发又淋漓下水珠,滴落在他的脊背,锁骨,胸膛。浇熄他内心深处涤荡了一夜的、躁动喧嚣的欲望。
一点不明晰的微小刺痛与酥麻,他睁开眼睛。
铜镜依然无情倒映着他身体的全部,锋锐的棱角,冷峭的眉目,他视线下移,跟着酥麻散发处,又看到了左肩上,那个陈旧的齿痕……
昨夜蛇妖来后,那痕迹上隐隐约约酥麻仿佛被什么唤醒,自始至终就不曾止歇。
这齿痕已伴他多年。
他年少时没注意过,成了冥炎的弟子后他无意间发觉,还以为是以前在大荒,弟弟饿极了,咬了他一口。
不承想,十余年了,这齿痕没有半点消淡的意思,依旧那么深。
隐约的奇怪,他凑近了铜镜,细细看去,手指轻抚过齿痕。
阴风吹拂来,风雨扑朔。
这间宅子地处阴兑,厢房全是朝北的背阴向,白日都要点灯。大抵蛇性喜阴,殷玄麟才专挑此处。
一根白烛被风扑灭。半盏残灯,也黯了。
刹那间,屋中素帘、青帐翻飞舞动着。
……
铜镜前犹如蒙了一层薄雾,眨眼间变得模糊。
妖法?
明无尘眯起眼睛,抬手一把抹掉上面的水雾……而铜镜再映出的却不是他自己的倒影,而是两具交叠耸动的身体,姿形宛然一幅格外不堪言的春画!
一个男人在……另一个男人身上,纵意驰骋着。
被压的人,素衫半落,胳膊圈在身上人的脖颈上。微张着口在喘息,面目五官被凌乱湿润的黑发覆住,脸看不真切,只露了清瘦的颌线。
他听到那镜中幻象里传出隐约不明的对话声:
“来送药的老仆他、他还没走,会听到……”
“那就给他、听到。”
“父、父亲会责骂我的……山林隐蔽,他……不让我收留来、来历不明的外人……”
那个男人不由分说,正在兴头挺送着,似乎哼笑,挑弄又宠溺道:
“实在忍不住……就咬我。”
“小观音……来渡我!”
长驱直入那一瞬,那个男人说道。
……
明无尘惊悚地怔住!
望着镜中幻象,他几乎目眦欲裂,左肩那个齿痕也跟着隐隐的酥麻刺痛。
他辨认出这个声音——并不是别人。
而是他自己!
……
妖法!
妖法……!
一定是那条蛇在故弄玄虚!乱他禅心!
也在这时,一道惊雷碾过屋檐,霹雳声震耳欲聋,几乎撕裂一切……!
明无尘下意识运气撩水,凉水凝聚如鞭,往铜镜上猛地打去!
哗啦——
一声过后,铜镜,还是铜镜。
镜中什么幻象也没有,只是静静倒映出他的身影。
一切恢复如初。
只有他左肩的齿痕还在隐隐泛出酥麻微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