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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小白和影子 ...

  •   黑麦草从来不记仇。

      他们不会记得谁又踩弯了他们的腰,不会记得锋利的机器怎样无情砍断他们努力伸长的身体,他们没有鼻子,也闻不到那时空气中汽油和微涩植物汁液混杂的气味。

      “宁淼宁淼!”天色昏暗,黑麦草费力探头,声音依旧尖细渺小,但晚自习后寂静校园里却难以忽略,“快点救我!有死虫子!啊啊啊啊!”

      宁淼握着书包背带,环绕四周没看见人,他蹲下,眨眨眼寻找声音的来源,接着用手掸掸黑麦草身上变得干燥细碎的雪,宁淼又跪在草坪间的泥土上找,眼睛都变得模糊了,才看见一株黑麦草草根上的小虫子。

      “好了没事了。”宁淼用指甲盖弹走小虫子,对惊魂未定的那株黑麦草说。

      “干什么!弄到我身上了!”另一株黑麦草开始尖叫。

      宁淼连声道歉,最后用纸巾包住虫子带走,黑麦草才罢休。

      “宁淼再见。”

      “再见宁淼....”

      “晚安晚安!”

      “宁淼明早别踩到我......”

      黑麦草发出的轻快声浪一遍一遍在宁淼的耳朵里回响,他眼睛笑得弯了一下,继续往学校大门走。

      他慢慢走过路边重复昏黄的路灯,好像在其中徘徊。

      身后有影子斜斜地倾倒下来,宁淼的脚步顿了顿,紧接着加快,心中有几分忐忑。

      一般来说,除了高三,学校里没有人比他走得更晚了。

      在转弯口,宁淼偏头时迅速向后暼了一眼,灯光黯淡,那人的面容也随之模糊不清,宁淼却认出来了:是小船。

      又不是小船,宁淼想,他是谢穆舟,名字难写难读的谢穆舟,与同学格格不入的谢穆舟,更是一整天,对任何东西,哪怕是对耳边无数遍“宁淼”声调的重复,都显得无动于衷的谢穆舟。

      宁淼没有说话,也没有再回头看,他垂眸看着自己拉长而颓废的影子,努力让自己不去在意另外那道身形挺拔、步伐却缓慢的影子。

      踩影子。

      这个字眼突兀地闯进宁淼的脑海,他想起从前和别的玩伴在黄昏下说完“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后,他和小船在小区门口的小卖部又买了两支雪糕,小船走在前面,他稍稍落后两步。

      融化的雪糕滴落在地面,留下一个太阳花形状的奶白点,地面依旧滚烫,隐隐炙烤着脚底,他抬起手臂,偏头舔雪糕,脚下也不忘踩住小船的影子。

      他踩在小船的发顶,站在小船的肩头,追逐小船摇晃的影子。

      他乐此不疲地踩到小船的小腿,那影子却急剧地变窄变矮,他抬头一看,原来已经到了单元楼的楼梯间了。

      “小船小船,你下次能不能走慢一点。”

      宁淼走过人行天桥,再回头的时候,身后的人已经消失不见了,他看见的,只是川流不息的车前灯,还有裹着厚厚棉袄,在校门口闲聊等待的高三家长们。

      冷风吹得宁淼的脸颊微微发红,他朝天桥下看了一会儿,然后收回视线,勒住书包的背带,顶着风一步一步往回家的方向走。

      躲开楼梯间入口横七竖八的自行车电动车,宁淼摸黑摁开楼道灯,从书包里摸出钥匙,轻轻推开门。

      和往常一样,是小白在兴冲冲地摇着尾巴迎接他,他一进来小白就抬起前脚扑向他的大腿,两只爪子催促地拍着他,眼睛如玛瑙,好像在无声说话。

      宁然已经给小白套好牵引绳了。

      宁淼知道最近妈妈工作的小书店有好几批书进货,她忙得脚不沾地,这几天都是早出晚归。

      小客厅边的餐桌上摆好了粥和小菜,旁边盘子里切好水果——其实宁淼已经吃过晚饭,但宁然总是执意为他做夜宵,她说嘴里吃些东西,晚上写作业时说不定还清醒些,总不至于睡倒在地板上。

      “淼淼淼淼!”疏于照料却依旧顽固的几株多肉还没有睡觉,“妈妈今天早就睡觉了!小白都趴在门口等你好久了,你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多肉的普通话不标准,其中冰玉尤甚,喊宁淼名字,好听点的时候像猫叫,不好听的时候宁淼听着像“尿尿”。

      “今天小船回来了。”宁淼轻声对多肉说。

      “小船?”一向不爱说话的秋丽开口,她伸了个懒腰,粉色叶片在灯光下尤为美丽,“谁是小船?”

      宁淼垂下睫毛,算算时间点,多肉们来家里要比小船离开的时间晚得多,他摇了摇头,握住小白的牵引绳:“没有谁,早点休息吧。明天太阳很好,我早点起来给你们搬到阳台。”

      小白在开门的瞬间从门缝间挤出去,宁淼被拉得往前猛冲了一下,随后快步和小白下楼梯。

      小白和蜡笔小新里的小狗一样叫小白,一样曾经是流浪狗,一样没有明确的品种,没有讨喜的脸庞,在遇到宁淼之前,它只是一只蜷缩在楼道电瓶车挡风下,快要被冻死的,一只孤单的小狗。

      之前邻居窦连的妈妈方莲劝宁然说:“哎呦小孩子都上高中了,白天学习都要累死啦,这么晚还让他一个人出去遛狗,夜色惶惶的,小孩子不要一个人走夜路。”

      宁然先按方莲说的实行了几天,却观察到晚自习放学回家在餐桌前发呆许久的宁淼,最终还是决定让宁淼每晚回来带小白出去遛两圈,她隐约有些明白,不光小白在放风玩闹,宁淼也要在夜晚喘息。

      “哎呀我们家小白是聪明小狗,懂得保护宁淼的,再说,这小区绕来绕去就这么大。”宁然对方莲挤挤眼睛。

      说归说,后来宁然还是和方莲一起去庙里求了手串,祈福,辟邪,跪在蒲团上的时候,宁然见方莲嘴里絮絮叨叨地给窦连求学业,求未来的姻缘和财运,她也跟着对佛像絮絮叨叨,恨不得把一辈子的愿望都倾诉给佛祖。

      保佑我们家宁淼平平安安。

      说来说去,只剩下这句话一直在脑子里重复,宁然撑着蒲团起身,心想,不知道是宁淼青春期的缘故,还是因为高中这个时期总预示着未来不远的亲缘分离,她总觉得自己孩子的魂魄在远离她,在所有宁淼发呆和静默的时刻。

      甚至在宁淼出门上学,门缝抿合的那一瞬。

      想着想着宁然又在心底呸呸呸,生怕她想得太多,佛祖弄错她的愿望,给她的小孩帮倒忙。

      她在功德箱里投了一张现金和两枚硬币。

      硬币坠入箱底,伴着寺庙之间萦绕的檀香,发出叮咚的清脆声响。

      小白垂着尾巴对着路旁的灌木嗅嗅闻闻。

      “宁淼!”灌木被风吹出簌簌的细微的声响,“不要让他在我身上尿尿!”

      宁淼忙给小白扯开,把它带到空土地上,土壤这会儿还覆着一层薄雪,小白的爪子交替着在其上留下足印,宁淼别扭地叉着腿,小心翼翼地没有踩碎这片梅花似的痕迹。

      牵引绳勒着手心,宁淼摊开手,看到手心横亘的红痕,他无意识地蜷缩起手指,指腹摩挲着中指上的老茧,然后指甲陷进去,带来微妙的痛感。

      他蹲下摸小白的头,然后两只手捧住它的脸侧,看它湿润灰黑的鼻子,看它躲闪懵懂的眼睛,和微微竖起的耳朵。

      宁淼蹲着,看见深蓝色的天空,脚下的土壤也在夜里隐秘地孕育生命,散发清新微苦的味道,宁淼恍惚间听见窃窃私语的声音,他猜那是期待破土而出的嫩芽。

      但宁淼突然觉得疲惫席卷而来,他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了。

      他就这么静静呆了一会儿,小白站在他的身旁,眼神在周围巡视,毛茸茸的尾巴警惕地垂落。

      “汪汪!”

      ——小白是只有礼貌而近似于哑巴的小狗,只在夜晚有陌生人靠近的时候吠叫。

      宁淼回过神,他转过头,是小区里一个匆匆过路的行人,他没有在意,只是摸着小白的后背安抚它。

      小白还在叫,身子微俯,眼珠子在黑暗里亮得惊人。

      轻轻皱了一下眉头,宁淼的小腿肌肉不禁绷紧,他缓缓顺着小白的视线转头,看见一双鞋面干净的球鞋,鞋底边缘却沾了些肮脏的冰雪,略长的裤腿盖住脚踝,视线上移,然后是左胸口带着校徽的校服,崭新的。

      宁淼的睫毛颤动一下,他的手呆滞地放在小白的后背上,过了几秒,才抬眼和谢穆舟对视。

      几乎要融进夜色里的谢穆舟,彰显他存在的是从背后自上而下洒落的明黄路灯,勾勒出周身少年略显青涩的轮廓。

      宁淼眼底的光点在晃动,他望着谢穆舟陌生的神色,看着他在晦暗中英俊得甚至富有攻击性的面容,不明显地往后挪动了半步。

      小白却向前一步。

      宁淼在手心缠紧牵引绳,准备站直身体。

      谢穆舟却在这时候开口了,声音是许久未说话过的微微沙哑:“......宁淼。”

      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从喉头蔓延进鼻腔,宁淼准备站起来的身形晃了晃,他一动不动地看向谢穆舟,眼睛中有固执,委屈,不解,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湿润。

      宁淼什么都没有说,也什么都没有问,一片寂静中,他听见鞋底陷入雪地时细微的咯吱声,小狗喉间发出的咕噜声,还有,小船的呼吸声。

      植物们却在此时变得很沉默。

      宁淼张了张嘴,无声的话化作一阵白雾飘走,他终于像忍受不了他们之间的安静一样,牵着绳子飞快地从谢穆舟身边跑过。

      掠起的风让谢穆舟的裤管在晃动。

      而宁淼跑步的背影在谢穆舟的眼底解体,重组,再重新构建,与五年前,乃至于更久之前重合,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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