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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瞌睡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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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穆舟的“穆”字晦涩,“舟”却简单易懂,同一栋的小孩和邻居都喊他“小舟”。
为了彰显自己在谢穆舟面前的与众不同,宁淼叫谢穆舟“小船”——这实在不像一个像样的小名,一开始,宁淼出门前和宁然说“我要去找小船玩啦”,宁然还以为那是宁淼捡来的新玩具,或是飘在小区池塘里的一条折纸船。
宁淼的名字也不好读,楼上的小胖子老是大声喊他“水水水”。
听起来像“睡睡睡”。
夏日蝉鸣焦躁的下午,一群小玩伴们挤在宁淼家狭小的客厅沙发上吃大西瓜,瓜瓤水红饱满,汁水香甜,他们埋头啃着,假装乖巧地等宁然叫醒午睡的宁淼,宁淼方才睡得昏天暗地,只呆呆地坐在小床上,窗外艳阳透过枝丫照进房间,将宁淼微卷的头发染成浅金色。
宁然推着宁淼和一群小朋友出门,下楼后,宁淼伸手揪住遮阳帽的边缘,白皙的脸颊上还带着竹凉席的红印子,他有些羡慕地瞥了眼小胖子帽子上的风扇,却在小胖子看过来之前迅速撇开眼,假装不在意地打哈欠。
他们一同躲在树冠的阴影下。
“水水水!你就知道睡睡睡!你就是个大瞌睡虫!”小胖子叉着腰说。
其他小孩抹抹嘴边的西瓜汁,跟着附和,比树上的蝉鸣还要聒噪。
宁淼才不理他们,他将自己热得发烫的手心贴在树干上,冰凉舒适的,他扭头不甘示弱地跟他们大喊道:“就是瞌睡虫,就是瞌睡虫怎么样!”
他软嫩的指腹划过粗糙的树皮纹理,指尖陷入凹槽,去追逐从枝叶间洒落的光斑。
宁淼绕着树转,在树的另一边,意外看见一直没有讲话的小船。
瞬间宁淼的眼睛变得亮晶晶,瞳孔折射出类似阳光的琥珀色,宁淼小心翼翼地挪脚,将自己运动鞋的鞋头抵着谢穆舟的脚后跟,他抬眸,歪头喊谢穆舟:“小船?”
谢穆舟似乎早有所觉,垂眸将手里的冰激凌递给宁淼,宁淼自然接过,不小心触碰到谢穆舟的指尖,那里带着冰淇淋包装袋的微凉水汽,给宁淼的感觉像厚重静默的绿叶,其上的指纹是隐约的脉络。
宁淼舔了一口冰淇淋,甜腻却解暑,他幸福地眯起眼睛,偷偷瞥了一眼小船,心里猜测着小船有没有听见小胖子他们喊他“瞌睡虫”。
他没有问,但在心里想:“瞌睡虫”也不是一个好听的小名,至少没有“小船”好听。
后来宁淼回忆起来,才发现直到小胖子搬家,直到小船去南城,他都没有像别人那样喊他“瞌睡虫”。
其实连他的名字小船都很少喊。
小船不爱讲话,而宁淼知道,小船不冷漠也不无情,他只是一棵沉默,但不木讷,并且充满生命力的小树,一阵无意的风吹过,树叶飘曳,总会发出细微的响声。
就像偶尔的时候,小船会莫名其妙叫他“小淼”。
谢穆舟不带任何情绪地简单自我介绍了一番,其中蕴含的信息实在寥寥,他走下讲台,步伐依旧缓慢,带着几分细微的僵硬。
与宁淼隔着一个过道的斜后方有空座位,那也是“新同学”谢穆舟的新座位。
一只黑水笔恰好从桌面滚落,挡在谢穆舟行进的路上,他的脚步顿了顿,冷淡地垂下睫毛,没有弯腰或伸手的动作。
宁淼微低着头,此刻在抬眸观察谢穆舟,他将谢穆舟的表情和动作尽收眼底,看到他的冷漠与傲慢,也看到那只笔的主人的尴尬和窘迫,宁淼默默屈膝离开座位,替那只笔的主人捡回笔,伸手递给他。
“谢谢。”同学在小声道谢。
宁淼还半蹲着,他迅速地抬头望了一眼谢穆舟。
和从前不一样的小船居高临下地站在他面前,额前发丝的阴影垂落,情绪隐晦,仿佛从前那个会与他肩膀抵着肩膀,会递给他冰淇淋的小船,不过是转瞬即逝的泡沫幻想。
宁淼安静地坐回座位,盯着书本米黄的页边,眼神有一瞬间的失焦,而谢穆舟走过他,视线没有片刻的偏移。
距离下一节课还有五分钟,宁淼扯扯窦连的衣角,窦连停下奋笔疾书的手,活动活动手腕,起身和宁淼一起往教室后门走。
宁淼攥住自己的衣袖,刻意没有往谢穆舟的方向看,但他的余光还是忍不住飘向谢穆舟,险些被自己的鞋带绊倒,脸颊红了红。
“你鞋带掉了。”窦连对宁淼魂不守舍的状态感到莫名其妙,他也对班里谁已经转来,谁即将转走没有任何兴趣,“还没睡醒?”
宁淼蹲下系鞋带,站起来的时候眼前一阵发黑,他缓过几秒,嘴角轻微弯起,对窦连摇了摇头。
“还好,走吧,马上要上课了。”
前后门各有同学出去,教室内空气流通,引得一阵凉风袭来,其中似有雪花,吹起教室后墙上层层叠叠的心愿便利贴,宁淼的绿色便利贴隐没在其中,上面方方正正地写着“成为一个植物学家”。
雪又开始下了,宁淼低头走出教室,他呼出一口气,白雾迅速消散。
他的脸颊在漫天飘雪中显得过分苍白,眼睛也总因困倦而雾蒙蒙,加上微卷发黄的头发,像一株小草,摇摇欲坠地在风雪里晃动。
窦连在厕所外的洗手池边等宁淼,临近上课,厕所已经没有什么人,宁淼抬眸朝厕所看了一眼,才慢吞吞地走进去。
“你认识新来的那个?”窦连看向低头洗手的宁淼,自己百无聊赖地也洗了一遍。
“嗯?”宁淼侧眸看窦连,过了几秒才低声回答,声音含糊,“你住的那个房子的原房主就是他爸妈。”
窦连惊讶地直起身子,湿手印拍在宁淼的肩头:“啊?真的假的?不是说那一家子搬到南城去了,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嘛?”
洗手池旁的假花静默,宁淼盯着色彩素净的假花半响,说:“我也不知道。”
他歪了歪头问窦连:“我记得当时你们家快要搬进来的时候,和他们一家见过面的吧?”
那时候,谢穆舟家的家具在一件件往外搬,窦连家的物件也在一件件塞满空房子,没有电梯,搬家工人们上下楼忙得满头大汗,寒暄声,告别声,家具和地面的滋拉摩擦声,和昏暗楼道里陡然刺进的阳光混杂,而谢穆舟躲在门后的阴影里。
宁淼在门缝间偷看他。
“有吗?”窦连回忆着,“已经过去很久了,我早就忘记了。”
忘记了?宁淼有一瞬间的怔愣,他扯了扯衣角,留下一片湿润:“好吧。”
从走廊的阳台往外看,花圃里的植物都被银装素裹着,梧桐和银杏没有说话,他们在漫天白雪中沉沉睡去了,香樟好像在和腊梅说话,腊梅幽幽的香气和她的笑声一起在教学楼间萦绕。
宁淼想,其实,在这片花圃里,香樟最冷静,最睿智,又懂得夸奖和赞美,谁和香樟说话都会变得开心。
香樟还是这一片最长寿,但记忆力最好的树,记得他第一天上高中的样子,记得他第一次捡起香樟叶的时间,香樟会观察和识别人类的神色,所以为了不让同学对他露出怪异的表情,香樟在有人的时候从来不跟他交谈。
宁淼远远地瞥了一眼花圃,嘴角有些难过地向下弯了弯。
或许小船没有这样好的记忆力。
从后门进教室,可以躲避别人的目光。
宁淼隐蔽地将视线落在谢穆舟的后背——他发现小船的发尾比当年他离开的时候更长,肩膀变得更宽,个子就更不用说了,宁淼从前与小船比脚长的时候就意识到,小船迟早会长得比他高。
从前从前,宁淼不无失落地垂头,别人都活在现在,只有他揪着从前不放。
他失魂落魄地往座位走,有人突然拍了一下他的肩头,宁淼吓了一跳,肩膀瑟缩两下,直直往后倒退了两步,后腰抵着别人的课桌,他抬起眼睛,看见收数学作业的小组长胡水寒。
“干嘛反应这么大?”胡水寒整理着试卷,催促道,“快点交作业,就你和窦连没交,真是,每次下课都一起上厕所......”
“哦。”宁淼攥住桌缘的手松开,目光移动,就这么和那张课桌的主人——谢穆舟对上视线,宁淼的身体僵硬了几秒,喉咙哽住。
他看见谢穆舟微不可见地皱起眉头,转瞬即逝,他甚至来不及作出反应,谢穆舟就已经恢复那副无喜无怒的冷淡表情了。
“对不起......”宁淼对谢穆舟声音模糊地说,接着四肢僵直地走回座位。
他刚一坐下,数学老师就捧着保温杯走进来,直接切入正题讲前些天的月考试卷。
宁淼又在走神。
见他迟迟不翻试卷,窦连迅速瞥了一眼接近的数学老师,一边从宁淼的桌肚前伸手探上课桌,替宁淼翻好试卷。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窦连从初中来这片学区上学就跟宁淼当邻居了,他这会儿才迟钝地意识到,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宁淼开始变得爱走神,变得笨笨的,还变得有点胆小和软弱。
回溯这种变化的时间长度,竟让窦连感到心惊。
但今天的宁淼又有些不一样,数学课下课,因下雪课间操停操,而班主任迟迟没来,班级里一片活跃的气息,窦连也察觉到宁淼这会儿有些不同寻常甚至于诡异的兴奋。
“我宁淼......”宁淼侧着身子和窦连讲,和后桌讲,讲他看过的植物百科大全,讲那些晦涩难懂的植物器官和植物名字。
窦连面无表情地打断宁淼:
“好了,知道你叫宁淼了。”
他抬头,却突然发现新来的转学生,在宁淼讲得眼眸亮晶晶时,在他身上安静投注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