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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道歉的礼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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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淼已经许久没有带着疑惑入睡了,但今晚是个例外。
——小船为什么突然回来了?小船为什么不理他?刚刚为什么要叫他的名字又不讲话?
......他们还能做朋友吗?
宁淼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他本来想去阳台问吊兰的,但宁然这几天怕吊兰冻死掉,把他放在室内,却忘记给吊兰浇水了,这会儿吊兰还在焉哒哒地补水休息,宁淼不好意思去打扰。
脑子过度思考,身体也莫名变得燥热淌汗起来。
宁淼踢开被子,却又蜷缩着身体,脊背弓得像一只可怜的虾米,他的脸颊覆上一层酡红,意识也变得模模糊糊。
他想起从前小船忘记他们周末一起去公园秘密基地的约定,害他白白在夏日树荫下等到黄昏,等到树叶的边缘都被烤得卷曲枯燥,小船才从小区外的一辆矮矮的汽车上下来。
宁淼原本已经在树下决定好再也不要理小船的。
可是小船走过来,背对着夕阳斜斜洒落的霞光,眼睛变成琥珀色,他垂下睫毛看他,依旧是递过来雪糕——不,不是雪糕,而是冰淇淋,宁淼依旧固执地以为低级一点的雪糕叫棒冰,而高级一点的叫冰淇淋。
是罐装的,用勺子的,包装上印着看不懂的英文字母。
昂贵的。
小船没有像小胖子那样让宁淼羡慕的、新奇的风扇塑料卡通帽,但他房间里沉默低调的玻璃奖杯,接他去补习班的小汽车,还有作为道歉的礼物的昂贵冰淇淋,都让宁淼隐隐约约地感知到:小船跟他们有些不一样。
但宁淼踩着小船的影子时,用小船铲过来的沙子堆房子时,还有和小船一起坐在电风扇前张嘴吹风时,又觉得,小船和他之间,根本没有什么不同。
小船也不是一直都有昂贵的冰淇淋,有一段时间,他们住在一起,而小船的父母愁容满面,匆匆带些食材和被百般推辞的钱给宁然。
那真的是好快乐的一段时间......
没有被子,宁淼的后背开始发冷了,他蜷缩得越来越厉害,几乎要把自己团成一个球,他从自己的胸腔汲取温度,突然有点喘不过气。
那冬天小船是怎么和他道歉的呢?宁淼轻皱着眉头想。
他不记得了。
第二天宁淼起床给几株多肉搬到阳台,宁然和小白还在睡梦中,他蹑手蹑脚地把多肉整齐地摆在阳台边缘上,秋丽醒了,她看看自己叶片的尖刺,又看看宁淼,没有说话。
宁淼朝阳台下看了一眼。
他们家住在五楼,楼层不算高也不算低,楼上还有两层,昨晚雪堪堪融化,空气中弥漫着刺骨的冷意,宁淼穿着棉睡衣,耳朵还是被冻得发红,眨了眨眼睛,他又向前走了一步。
吊兰的叶片划过他的脚踝。
宁淼顿了顿,他垂下睫毛,然后半蹲下身子对吊兰说:“不好意思,给你吵醒了,昨晚在阳台会很冷吗?”
吊兰闷闷地应了一声,看起来还是恹恹的,宁淼一时分不清他的情绪——不像多肉们,吊兰的叶子是垂吊着的,无论开心还是生气,吊兰总是这副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的样子。
给吊兰松了土后,宁淼背起书包出门,下楼,在楼道口呼出一口白汽,看它慢慢消散之后,他忽地想起谢穆舟,毫无征兆地。
宁淼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些茫然,他静默了几秒,依旧按部就班地走向家与学校之间短短的一条路。
他今天比昨天来得还要早,甚至嘈杂并且精力旺盛的黑麦草还没醒,沉默着,任由风吹过他们的绿色尖尖,在晨雾里飘摇。
宁淼也没有听见梧桐叹着气数叶子的声音,学校里寂静得可怕,仿佛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
他走上教学楼,拐进走廊,又从走廊拐进教室后门,手指头不过脑子地在墙面上摸摸索索着碰到灯开关,指腹用力一摁,教室却陡然变暗。
宁淼这才反应过来,他用力闭了一下眼睛,再打开灯,与坐在教室里,转过头的谢穆舟对上视线,看到谢穆舟清明而冷冽的眼神,宁淼想,比起小船,他自己现在的眼神肯定是呆滞无光的,他甚至忘记早上有没有好好洗脸了。
尴尬地说了句“早上好。”宁淼慢吞吞地挪回座位。
身后好像一句有很轻的“早上好”在回应他,宁淼没听清,也没回头,他不知道怎么面对小船,不知道怎么和小船讲话和相处。
他没办法把小船只当做一个普通的同学。
拿起水杯,宁淼起身,尽量让自己目不斜视地走向教室后门——他发誓他真的有努力这样做,可就像空白的视野里出现一块亮点,宁淼无法忽略。
他瞥见谢穆舟冷白的手指,上面突兀地横亘着几道蜿蜒丑陋的伤疤,心底一沉,宁淼像被烫到一样迅速挪开视线,走进梦境一般弥漫着薄雾的走廊。
在饮水机旁,宁淼的心思转了好几个弯,到最后,无非是在想:这几年小船怎么了呢?他们才十七岁,不过分开五年,这短短的人生里,就已经可以发生让一个人变得截然不同的事情了吗?
宁淼叹了好几口气,声音传进香樟的耳朵里。
“宁淼?”香樟没有问宁淼为什么叹气,他只做倾听者,不做窥探者,这会儿他只是在提醒宁淼,“天冷,早上的水没有烧开,早读课下课再来倒吧。”
香樟对学校里的一切了如指掌。
“没有,我不爱喝水的。”宁淼的声音不大不小,因为他之前就发现了,不管他是大声说话还是碎碎念,植物们都能清晰地听见他,“我就是喜欢换杯子里的水。”
身旁饮水机的另一个龙头前突然出现一个身影,宁淼吓了一跳,侧头看过去——是谢穆舟。
宁淼在脑子里回想刚刚自己说话的声量,又抬眸看了一眼谢穆舟的脸。
还好小船没有露出奇怪的神色。
今天融雪了,那样大的雪,湮灭的速度要比想象中快得多,湿漉漉的橡胶跑道已经变得干燥,课间操的铃声也准时响起。
宁淼昨天摔了一跤,膝盖却在今天迟钝地淤血发痛,他跟班长请了假,留在教室里。
谢穆舟也没有去上操。
走廊外的嘈杂声逐渐平静,明明是很平常的一个课间操,宁淼却因为谢穆舟的存在显得无所适从起来,他攥着黑水笔,心不在焉地在生物试卷上对遗传大题勾勾画画——父母都为正常人,小孩却是患者。
他们草草地结合,然后生下一个有病的小孩,宁淼有些阴暗地想,同时无端地为试卷上代表患者的黑圆圈感到难过。
“宁淼。”安静的教室里忽地响起谢穆舟的声音。
宁淼的呼吸一窒,心跳猛地加快,他用力握住笔,才控制自己转头的速度不至于太快。
“嗯?”宁淼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他故意微微皱了下眉头。
“昨天。”谢穆舟平静地注视着宁淼,他顿了顿,随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宁淼有一瞬间的怔愣,为谢穆舟的声音,经过变声期,小船的声音也变得陌生了,他要努力搜寻才能找到一丝过去的影子。
“你的东西掉了,在草坪里。”
宁淼才凝神,去看谢穆舟掌心的东西:是他挂在书包上的微缩植物挂件,一株小小的多肉躲在玻璃罐里,绿色的。
和黑麦草一样的绿色。
应该是昨天帮黑麦草捉虫子的时候不小心掉在草坪里的。
宁淼佯装镇定地“嗯”了一声,然后边说“谢谢你”边在谢穆舟的目光下同手同脚地走向他,他摊开手掌,等谢穆舟把挂件放在他的手心——和五年前一模一样的习惯。
谢穆舟的视线落在宁淼手心的掌纹,是他熟悉的脉络,他垂眸把挂件轻轻放在上面,像放一枚买玻璃珠的硬币,像放一枚泡泡糖里的贴纸。
为了不让谢穆舟看到自己掉皮的袖口,宁淼迅速握紧挂件收回手,却不小心碰掉谢穆舟放在桌边的黑笔。
黑笔迅速滚落。
宁淼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支笔,笔身滚了好几圈,最终停在谢穆舟的左脚边,宁淼连说了好几声“对不起”,然后蹲在谢穆舟身旁,伸出手臂去够那支黑笔。
他几乎都要碰到那支黑笔了,谢穆舟的腿却好像突然变得僵硬无比,脚也向里挪动了几厘米,宁淼的头顶传来他语调平直而甚至显得冰冷的声音:“不用。”
“别碰我。”
宁淼的手指僵在半空,手指蜷缩了几下,他半蹲在课桌边,好像一株卑微的、阴暗的、潮湿的植物,他希望他的身体可以变成藤蔓钻进地板开裂的缝隙中,躲进深深的土壤里,听不见人类讲话。
“我,可以自己捡。”似乎是意识到语气的冷硬,安静片刻后,谢穆舟再次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他的手指也在半空凝滞了,想要去触碰宁淼单薄的脊背。
这声音提醒宁淼身旁的人不是其他人,而是谢穆舟,是小船。
而他在小船面前拥有生气的权力。
宁淼收回悲伤的藤蔓,一声不吭地站起身,半点视线都没有分给谢穆舟,自顾自走回座位,趴在桌子上,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