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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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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囚徒
婴芙心不在焉地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山涧的凉气尚未散尽,便被院内铺陈的阳光和一股清冽的莲香裹住。目光扫过,她脚步微顿。
院中竹椅上,那神仙玉貌的少年正慵懒地躺着晒太阳。他只穿了件乳白色的软缎中衣,衣襟微敞,露出一段少年人特有的清瘦锁骨。
墨色长发未束,如光滑的缎子般流泻在肩头与竹椅扶手上,带着一种模糊性别的纯净美感。
十六岁少年身骨未完全长开的青涩轮廓,在薄软的衣料下若隐若现。
婴芙抿紧唇线,心里暗啐一声:阐教的人,都这般不知避讳的么?
她面无表情地走进院子,刻意加重了脚步。
他哪有一丝阶下囚的自觉?分明是自家别院里清闲度日的富贵公子。
走近了,婴芙才看清他手里竟捧着一卷书。
书页泛黄卷边,正是当年阐教发给新弟子、那本枯燥得能催眠的吐纳基础理论。
他看得专注,长睫低垂,仿佛那诘屈聱牙、味同嚼蜡的文字里,藏着比眼前这方囚笼更值得追寻的天地至理。
婴芙对此书记忆犹新——她留下它的唯一理由,便是其卓著的催眠功效。每每失眠,翻看不过一刻钟,便能沉入黑甜乡。
“好看吗?”婴芙唇角弯起一个假笑,走到竹椅前,阴影投落在书页上。
他终于从泛黄的纸页间抬起眼,视线掠过她微湿带水的裙摆,却答非所问,声音带着晨起的微哑:
“这次,你走了三天。” 那双琉璃般的眸子清凌凌地望向她。
婴芙被他看得心尖莫名一颤,忍不住凝神审视他的眼睛。
那里面,曾经翻涌的滔天杀意和冰冷怒火,竟消失得无影无踪。自那场变故后,他看她时,目光便只剩下一种让她头皮发麻的、近乎专注的平和。
这不合常理的转变,总让她疑心是阐教人炉火纯青的伪装。
可……为何能装得如此天衣无缝?
这专注的目光,每每都让她产生一种被珍视、甚至被“情深意重”凝视的错觉。
她压下翻涌的怀疑,脸上笑容愈发灿烂明媚,声音带着刻意的天真:
“你不会真的一直在等我吧?你知道的,我不过是还没琢磨出能彻底了结你的法子。”她故意戳着痛处。
哪吒似乎毫不在意,苍白漂亮的手指轻轻翻过一页纸,发出细微的脆响。他抬眸,目光似乎落在她脸上,又似乎穿透她,落在更远的虚空,语气温和平静:
“你杀不了我,这你我都清楚。我等你,是我的事。”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聚焦在她眼中,带着一丝洞悉,“你又在怀疑什么?”
这温柔平和的姿态,本身就是一种极致的傲慢——他笃信她的无力,从容地待在她的牢笼里,仿佛她才是那个被审视的囚徒。
婴芙攥紧了袖中的手指,指甲几乎嵌进掌心。她面上笑意不变,反而俯身蹲在竹椅旁,凑近了那卷书,仿佛要与他同读。
“哗啦——”一声刺耳的翻页声响起,她动作粗鲁,全然不顾那脆弱纸页是否会碎裂,指尖带着泄愤的力道。
“那页我看完了,看这页。”她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
未等少年看清新页的内容,她恶劣的指尖又伸向书页。就在即将触碰到的瞬间,一只冰冷的手压了下来,覆在她的手背上。那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
“你自己的书都不肯爱惜?”他轻轻皱起眉,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像是在管教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还是说?你只是不满意,我在这里过得还不够痛苦?”
伪装被戳穿,婴芙脸上的笑意瞬间褪去。
她猛地抬头,对上那双清艳绝伦、此刻却让她无比烦躁的眼眸。
压抑许久的怨怼终于冲口而出,声音轻得像耳语,却淬着冰碴:
“是!我就是想看你痛苦!看你被囚禁的屈辱折磨得发疯!看你这天纵英才的三太子,在我这破烂地方失魂落魄!”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恶意:
“我若是你!被人这般困在这方寸之地,早该豁出性命杀出去!若杀不出去?倒不如干干净净自戕了事!为什么还要活着?为什么还这么若无其事?!”
她惑然质问,柔软的语调里再无半分温情,只剩下冰冷的探究和挑衅。
哪吒似乎不想再听下去,覆在她手背上的冰凉手指微微用力,另一只手却抬起,用指腹轻轻压住了她翕动的唇瓣。
他忽然笑了,眼底掠过一丝了然的微光,温声道:
“哦——原来如此。杀不了我,便想诱我自绝?小师妹,你这算计,好毒的心肠。”
他移开手指,顺势握住她的手腕,力道温和却不容挣脱,将她拉得更近些。手臂虚虚环过她蹲着的身体,形成一个半拥的姿态。
“别说了,”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和命令,“安静点,陪我再看几页书。”
婴芙被他困在这方寸之地,法术拼不过,力气挣不脱。在炎炎烈日下,被他强行按在竹椅旁,咬牙切齿地被迫“读”了整整半个时辰那本天书般的吐纳理论。
书页上虫蚁爬行般的字迹看得她头晕眼花,偏偏一股不甘心的倔强支撑着她,竟真熬过了这漫长的刑罚。
悲乎?喜乎?她只觉得荒谬至极。
*
夜色如墨,浸透了简陋的小院。
青幔低垂,婴芙蜷缩在软榻上,锦被裹身,却辗转难眠。白日里被强按着读书的憋屈、对哪吒那捉摸不透态度的烦躁、以及任务毫无进展的焦虑,如同藤蔓般缠绕着她。
她忽然无比想念师父那张刻薄严厉的脸。若他在,此刻怕早已指着她的鼻子骂“蠢材”、“废物”了。
少女把脸深深埋进青缎枕头里,身体僵硬着一动不动,仿佛在无声地承受某种巨大的压力。
受命离岛诛杀“灵珠”,已逾三月。非但寸功未立,反被猎物困住,处处受制!
她紧咬着下唇,一股强烈的、近乎酸楚的思归之情猛地攫住了她——那碧游仙岛,那座过去苦修时总想逃离的金鳌岛,那个与她宿命纠缠、养育了她三百年的地方。
可她如何能归?
灵珠不除,她有何颜面踏足师门?!执法堂的玄铁令,岂是儿戏!
婴芙忿然翻身,莹白姣好的面容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上面分明一滴泪也无,只有紧绷的线条和眼底燃烧的不甘。她攥紧的拳头慢慢松开,目光投向窗外。
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院中矮墙上。墙外,不知名的野花藤蔓肆意疯长,泼辣的红花累累垂落,在夜色中浓艳得近乎妖异。
而就在那片浓艳欲滴的红花之下,一道清绝的身影静静躺在竹榻上,正是哪吒。
他依旧穿着白日那件乳白中衣,双眸紧闭,呼吸清浅,仿佛融入了这片寂静的夜色。几枝红花嚣张地垂落,堪堪悬停在他如玉的面颊上方,咫尺之距,仿佛被那惊心动魄的美貌所吸引,却又被那周身散发的冷寂疏离所震慑,不敢真正落下轻吻。
婴芙无声地看着这幕,心头涌起一股莫名的烦厌,猛地翻过身去,重重扯过被子蒙住头脸。
眼不见为净!
*
然而,金刚罩带来的无形牵引力再次降临。熟悉的沉重感包裹住意识,拖拽着她沉入另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深渊……
迷蒙中,眼前景象骤然变幻。玉殿巍峨,金碧辉煌。人声鼎沸,无数身着统一制式白袍的身影在其中穿梭、交谈,模糊不清。似乎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她茫然回头。
在攒动的人头缝隙间,一抹灼眼的烈烈红衣骤然撞入眼帘!那少年身姿挺拔,臂缠金镯,眉宇间是毫不掩饰的骄矜意气,如同画卷中走出的天之骄子,在这片素白中耀眼夺目。
“小师妹!这边!”少年清朗热烈的声音穿透嘈杂,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她能感受到心底升起一丝不情愿,脸上却习惯性地绽开一个甜软得体的微笑。手腕一紧,已被那红衣少年不由分说地拉住。
“要不要溜下山?就我们俩!去人间玩个痛快!”
他的语气是询问,动作却是不容置疑的强势,拉着她就往人群外挤。
绿裙丫头下意识地回头望向那座恢弘的玉殿——玉虚宫百年一度的法会,阐教盛事。
各洞府精英齐聚,正是结识同辈翘楚、聆听师长教诲的绝佳时机。听说紫阳洞的黄天化、玉泉山的杨戬都来了……
她犹豫的念头尚未成形,手腕上的力道又紧了几分。
“快走!别让他们看见!”
少年在她耳边急促低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兴奋,几乎是半推半抱地将她带离了喧嚣的中心。
跑出殿门,热风裹挟着山间草木的气息扑面而来。阳光刺眼,外面的一切都显得陌生而新奇。
她心中却七上八下,频频回望那座云雾缭绕、玉石雕琢的巍峨宫殿。
殿内鼎沸的人声隐隐传来,似乎有人在高声谈论着什么。她捕捉到几个清晰的词飘入风中:
“……金童玉女……”
“……可不就是天生一对的师兄师妹么……”
起哄的笑声清晰可闻。
一股羞恼瞬间窜上心头!
她正要发作,一只温热的手掌已覆上她的耳朵。
“别听他们胡说八道!”少年清越的声音带着安抚,却也掩不住一丝得意,“这破法会一百年就一回,尽是些老古板带着不成器的徒弟出来现眼,有什么好看?人间才有趣!”
绿裙丫头停下脚步,用力拉下他捂着自己耳朵的手,声音冷了下来。她抬起头,认真注视着眼前这张灿若朝阳、却让她倍感压力的俊美脸庞,一字一句道:
“你是天才,自然看不上。可我不是!师兄,你能不能,为我们这些‘普通弟子’想一想?”
红衣少年微微一怔,随即扬起更灿烂的笑容,试图化解她的冷淡:
“哎呀,下次!下个一百年法会,我一定老老实实陪你来!好不好?”他伸手想去揉她的头发。
下次?下个一百年?
心底深处,一个微弱而冰冷的声音悄然响起:还会有下次吗?
一股莫名的悲凉和预感瞬间攫住了她,让她僵在原地。
就在这时,身后那扇沉重的玉石大门,在视线中缓缓关闭。
“轰——”
一声闷响,隔绝了殿内所有的喧嚣、人声,以及那些关于“金童玉女”的议论。眼前只剩下门外无边无际、翻涌不息的茫茫云海,如同一条凡人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横亘在她与那个“下次”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