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说我是他师妹》周红鲤

6、第六章

　　婴芙浮出水面，仰起头，露出荔枝般晶莹剔透的脸颊，乌黑的长发湿漉漉地贴在颈侧，水下的绿裙如睡莲花瓣般悠然散开。

　　她轻轻眨了眨眼，长睫上水珠滚落。方才泡在沁凉的溪水里，才勉强压下去自那小院带来的无名燥意。

　　此刻，仿佛听见林深处传来若有似无的呼唤，带着点山精野魅似的蛊惑。

　　少女唇角勾起一丝冷诮，腾身出水，莹白如玉的赤足轻点水面，荡开圈圈涟漪，朝着溪流尽头的幽暗山林走去。

　　刚踏入林荫遮蔽、光线骤然昏暗的地界。

　　“嗤——”
　　一道锐利的寒芒无声无息地掠过脚边，精准地勾住了她曳地的绿纱裙摆。

　　婴芙脚步一顿，抿紧了唇。目光扫过那柄勾住裙角的铁剑，寒光凛冽的剑身上，挂着一大串五颜六色、鲜艳到近乎俗气的剑穗，在幽暗中显得格外扎眼。

　　真是，阴魂不散！

　　她压下心头瞬间翻涌的戾气，冷冷地抬起眼。

　　黑袍少年抱着他那柄不伦不类的剑，斜倚在一株老树上，姿态落拓，嘴角噙着一抹惯常的、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少女垂眸，看着绣着银蝶的绿纱被剑尖勾破的裂口，眉头紧蹙，愠恼之色毫不掩饰：

　　“殷郊。”她声音淬了冰，“你究竟想做什么？”

　　任务悬而未决——哪吒还活蹦乱跳地困在她的院子里，杀不了，赶不走。

　　更恼人的是，自那次莫名其妙的事件后，那杀星竟仿佛生了根，一副要在那山脚陋院安家落户、反客为主的架势，再不提破阵之事，倒把她这个主人磨得心烦意乱，才不得不逃到这山溪里泡冷水冷静。

　　谁料刚喘口气，竟撞上这只碧游宫里出了名的笑面狐狸。此人心思诡谲，此时现身，绝非偶然。

　　殷郊抱臂，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她湿漉漉的模样，笑道：

　　“啧，截教小师姐，好大的火气。听说你领了诛杀哪吒的玄铁令，在外头晃荡快一年了？怎么，是那三头六臂的少年郎太难啃，还是？”

　　他剑尖随意地朝婴芙虚点了一下，意有所指，“小师姐你，手软了？”

　　他刻意拖长了尾音，笑容里带着不加掩饰的试探：

　　“如今教内可有不少声音，说小师姐对内清理门户时雷厉风行，怎么对外敌？反倒拖泥带水起来？”

　　绿裙少女眨了眨眼，脸上倏然绽开一个梨涡浅现、天真又轻狡的笑容：

　　“是呀，难啃得很。殷郊师弟这般热心，不如去和你师父好好说说，替我接下这烫手山芋？师姐我呢，正好回去替你那份差，整日里哄着长老们开心，岂不两全其美？”

　　她话锋陡然转冷，眸光如冰刃刺向对方，

　　“至于那些‘声音’……死在我手里的师兄师弟们，尸骨都凉透了也没见谁来寻仇。你们倒替他们喊起冤来了？这般情深义重，当日怎不见替他们挡我的‘落宝钱’？”

　　“哈哈！”殷郊大笑，眼底却无多少笑意，“小师姐好利的牙口！这般‘残害同门’，就不怕哪天回了金鳌岛，被金灵师叔点了名抽魂炼魄？”

　　笑声未落，那柄挂着五彩穗子的铁剑已横亘在婴芙身前，拦住了去路。

　　婴芙面上最后一丝伪装的轻松彻底消失，眸中寒光大盛：“殷郊！”她声音冷得掉渣，

　　“你这殷商弃子，阐教叛徒，自家破人亡的烂摊子都没理清，倒有闲心管起我的闲事来了？”

　　“弃子”、“叛徒”的字眼如毒针，精准刺入。
　　殷郊嘴角的笑意淡了一瞬，旋即恢复如常，只是眼神深了些：“小师姐，五十步笑百步，何必呢？”

　　绿裙少女嗤笑一声，眉宇间尽是讥讽：

　　“怎么？又要搬出你在玉虚宫‘见过我’那套鬼话？看来丹房的清心丸没喂饱你，癔症是越发重了。”

　　她彻底失去耐心，指尖微动，三枚边缘带着锈斑的青铜卦钱已扣在掌心，杀意凛然。

　　“慢着！”就在婴芙袖中金光将闪未闪之际，殷郊迅速收剑后退一步，敛了笑容，“今日不是来找你打架的。受人之托，给你带句话，听不听在你。”

　　婴芙强行按捺住沸腾的杀意，收回蓄势待发的铜钱。

　　她唇角缓缓勾起，竟重新绽开一个带着梨涡的甜笑，只是眼底毫无温度：

　　“哦？殷郊哥哥，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有话不早说，非要等我起了杀心才开口？这可不能怪我。”

　　“哥哥”？这截教内部虚情假意的称谓，用在他俩身上，讽刺意味十足。

　　殷郊嗤笑一声，似乎觉得她变脸有趣。

　　他信口开河道：

　　“你师父让我告诉你——杀不了哪吒就赶紧滚回执法堂！别在外头丢人现眼！他老人家想你这根独苗想得紧！”他顿了顿，眉眼弯起，满是幸灾乐祸，“执法堂那些替你擦屁股的师弟们，可是好些日子没睡过囫囵觉了。哪像我们小师姐，躲在这山清水秀的地方，好生悠闲快活！”

　　婴芙闻言，眸中水光潋滟，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掩唇轻笑出声：

　　“啧啧啧，才知你编故事的本事这般了得？不去天桥底下说书真是屈才了。要不要师姐我发发善心，给你搭个戏台子？”

　　她毫不留情地戳穿，笑意盈盈地看着他，语气轻飘飘却带着洞悉的锐利，

　　“殷郊啊殷郊，你未免太不懂我师父了。他怎么可能说这种话？”

　　那刻薄道人大概只会冷着脸骂：蠢徒！速速滚回来！莫要丢尽为师的脸面！

　　想到师父可能的反应，婴芙脸上的笑意淡去，转为深深的审视：

　　“你煞费苦心找到我，就为了编这一通漏洞百出的瞎话？到底意欲何为？”她并未暴怒，心中雪亮。

　　眼前这只碧游宫出了名的狐狸，最是懂得趋利避害、审时度势。若非有所图谋或身负要务，他绝不会主动招惹她这个煞星。

　　当年他能从阐教叛出，顶着“叛徒”的骂名在截教杀机四伏的环境里活下来，甚至活得风生水起，哄得师长传授真本事，凭的就是这份眼力和心机。

　　殷郊识趣地收起玩笑姿态，那双漂亮的狐狸眼微微低垂，目光落在自己剑上那堆五彩斑斓的穗子上，仿佛在欣赏什么杰作，口中却道：

　　“小师姐明鉴。方才不过是看师姐心情不佳，想逗个趣儿，顺便替执法堂日夜操劳的弟兄们……鸣个不平。”

　　他抬眼，笑容重新变得真诚，
　　“不过小师姐果然厉害，一眼就看穿了。佩服，佩服！”

　　婴芙面无表情，只是冷冷地盯着他。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眸子，无声地施加着压力。

　　殷郊被她看得有些无趣，叹了口气：

　　“好吧好吧，又被你识破。真没意思。”他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一根青绿色的剑穗，

　　“是闻仲师兄。他让我带句话给你，意思嘛……也差不多。他说，”他模仿着闻仲那沉稳威严的语调，“‘莫在山下久留。’”

　　“闻仲师兄？”婴芙眸光骤然一凝，“他回岛了？”

　　她心中念头飞转——闻仲长年坐镇朝歌，辅佐殷商，若非局势崩坏到难以收拾，绝不会轻易回碧游宫求援。难道殷商当真……？

　　她压下惊疑，追问道：“他真这么说？让你传话？”

　　她深知闻仲性情孤高，等闲不求人，更不会假手殷郊这样的“新人”来传话给她这个执法堂的师妹。此中必有深意。

　　殷郊对上她探究的目光，却不欲多言，只含糊道：
　　“师兄自有他的道理。”他清楚婴芙一心扑在“清理门户”和自身修炼上，对商周之争的漩涡并不关心，甚至刻意远离。

　　婴芙沉默了。山林间的风穿过枝叶，带来一丝凉意。她慢悠悠地叹了口气，仿佛卸下了些许防备，又像是感到了无形的重压。

　　“连我都要被叫回去吗？”她低声自语，更像是在梳理思绪，

　　“看来，截教是真要卷进去了。”一股强烈的抗拒感涌上心头。她是截教弟子不假，但她绝不愿像闻仲、申公豹那样，为了凡间王朝的兴替耗尽心力，甚至赔上仙途道业。闻仲每次回岛，那身与仙家格格不入的玄色官袍，总让她觉得刺眼又可悲。

　　她不想回去。闻仲也奈何不了她。这位师兄，是殷商的忠臣良将，却实在算不得碧游宫的好师兄，与同门情谊淡薄，远不如殷郊这后来的“叛徒”混得开。

　　目光再次落到殷郊身上时，婴芙眼中的戒备和烦躁褪去了一些，竟罕见地浮现一丝近乎怜悯的复杂情绪。

　　她定定地看着他，声音平静下来：“殷郊，你和我不同。”她顿了顿，话语清晰而冷静，如同执法堂上宣读判词，

　　“你身在局中，早已没了退路。无论最后是成汤天下续命，还是周室凤鸣岐山，于你而言——在殷商，你是失势流亡的王子；在西岐，你是背弃师门的叛徒。这道理，我不说，你也懂。”

　　她与这只狐狸确实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交情。

　　在碧游宫那个庞大而复杂的环境里，她这个一心修炼、令人敬畏的“小师姐”，与闻仲一样，人缘着实算不上好。

　　殷郊，算是少数能让她偶尔说上几句话的“熟人”。无论是出于这点微薄交情，还是作为同门师姐对不安分师弟的告诫，她难得地说了句真心话：

　　“眼下对你而言，最能保全性命、道途的法子，就是像现在这样——”
　　她指了指他身后仿佛隔绝世事的幽深山林，

　　“离这滩浑水越远越好。安安生生待在碧游宫，闭他个千八百年的关。等尘埃落定再出来，管你是潜心问道还是逍遥快活，谁也碍不着你。省得给我添乱。”

　　殷郊低着头，手指捻着那堆彩色穗子中唯一一根青绿色的，漫不经心地绕着，闻言低低笑了出来，笑声里带着点自嘲和玩世不恭：

　　“见鬼！小师姐突然对我说这种掏心窝子的话，可真让人不习惯。”

　　他抬起头，脸上又挂起那副惯常的、真假难辨的笑容，目光掠过婴芙认真的脸，投向更幽暗的林深处，半真半假地道：

　　“您呐，顾好自己就成。至于我么……”他顿了顿，指尖弹开那根青绿穗子，语气轻佻得像在谈论天气，
　　“命贱，阎王不收。”